縱觀漢匈雙方的文明發展史,漢家過去這短短五六十年,是從弱小到強大,從貧窮到富庶,從百廢待興,到百廢俱興的高速發展史。
匈奴,則是以一個極高的起點出發,隨後便在老上單於時期到達巔峰。
到軍臣單於繼位,匈奴人,已經開始盛極而衰,走下坡路。
漢家在往上走,匈奴人在往下走。
再加上雙方文明階段的差異,更使得雙方的龍爭虎鬥,早已注定了結局。
有趣的是:在漢天子劉榮的主導下,漢家的公卿百官,其實進行過一次彆出心裁的討論。
討論主題為:站在匈奴單於庭的角度,應該如何讓遊牧之民強大起來?
這裡的強大,顯然不是過去幾十年,匈奴人曇花一現般的軍事實力強大,而是像曾經的秦,以及如今漢室這般,全方位無死角,且可長久維持的綜合實力強大。
而在那場討論中,最讓劉榮印象深刻的,便是法家代表人物:趙禹的論點。
在趙禹看來,如今的匈奴人,在文化層麵可謂是一張白紙。
而文化的積累,需要歲月的沉澱。
所以在趙禹看來,無法在短時間內積累足夠文化底蘊,以支撐文明進程的匈奴人,要想成為像華夏王朝這樣的綜合強國,唯一的方式,便是從法治建設著手。
通過法治建設,來強行為遊牧之民的文明進程提速,在‘倉稟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的基礎上,反其道而行之,以達成‘知律法嚴苛而仁義俯焉’的目的。
劉榮細問,趙禹則進一步表示:遊牧之民的短視,首先需要通過嚴格的法律,來一點點擊碎。
等遊牧之民產生‘這麼做絕對不行’‘這麼做懲罰極重’的意識之後,再通過法律條令,強製讓遊牧之民接受長遠規劃。
如個人層麵的畜牧生涯規劃,家庭財富規劃,家庭成員規劃、家庭結構調整等;
如部族的遊牧路線、部族組成,軍事、器械、後勤保障等體係構建;
再比如,單於庭層麵的國家戰略等等。
趙禹說,這是因為匈奴人——遊牧之民大都‘未開民智’,想要他們聽懂什麼叫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並不比對牛彈琴輕鬆多少。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解釋,隻通過法律手段,粗暴的讓他們去執行。
等他們執行過後,親眼見到成效了,自然也就不用解釋了。
從趙禹這一番話語中,劉榮不難得出結論:秦一統天下之後,始皇便是采納了法家的這一建議,通過‘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的粗暴手段,來讓天下人強製接受秦廷的調度。
但顯而易見的是,這種手段在華夏行不通。
因為華夏百姓民,哪怕是鬥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也絕不能算作‘未開民智’的愚類。
數千年的文化沉澱,讓每一個出生在神州故土的華夏之民,都沐浴在濃厚的文化氛圍之中。
哪怕一生都無法看懂聖賢之書,世世代代都無法出一個認字的後代,華夏之民也仍舊能從社會氛圍、風氣當中,汲取到遊牧文明永遠都無法達到的濃厚文化底蘊。
販夫走卒,殺豬屠狗之輩,也仍舊心懷仗義;
丘八武夫,肩扛手挑之人,也同樣有自己的一套價值體係。
這是遊牧之民永遠都學不會,也效仿不了的。
至於那場討論最終的結果,則是由天子劉榮以穿越者的宏達視角,做出最後的判斷。
——沒有千年以上的,傳承有序的文化積累,以及連續三五位,或是隔三差五,累計七八個‘老上單於’出現,遊牧文明就永遠無法進入人類文明的下一階段。
即:鬆散部落奴隸製聯盟,到中央集權封建製王朝的轉變。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是華夏文明進入更高的文明階段後,周邊的泛華夏文明圈的文明,也有可能被強製抬到封建王朝。
但這就像後世,存在於新時代的國王、國公——哪怕在這公元前,算是足夠先進的文化體製,但在那兩千多年後的新時代,卻依舊無比落後。
簡而言之,文明進程的先進與否,往往都是橫向對比出來的。
在這公元前的古時代,華夏文明即便還隻處於封建文明早期,卻也依舊能對尚處於奴隸製文明的草原遊牧之民,形成極為徹底的降維打擊。
而在後世,東南亞的泛華夏圈各國,雖然也終於抵達‘封建王朝’的文明階段,卻依舊被已經進入更高文明階段的新華夏,全方位無死角的壓製。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眼下的問題,對匈奴人非常棘手。
而且並非方法論的問題,而是匈奴,乃至整個遊牧文明的體製結構問題。
此次發生在幕南地區的糧食短缺,僅僅隻是這落後的文明體製,在特殊時間節點的一種體現。
旨在提醒遊牧之民:你落後了。
再不改變,再不進步,就要完蛋了。
隻可惜,如今的匈奴單於庭,無論是當代單於攣鞮軍臣,還是準下代單於攣鞮伊稚邪,都不是老上稽粥單於那般,有能力為遊牧之民‘謀萬世’的決定性人物。
在軍臣看來,今年的糧食短缺,就是今年的問題。
解決了,今年就好過了,解決不了,那也就是今年不好過。
無論如何,等今年過去了,一切就都恢複如常了。
伊稚邪看的或許遠一些,或許會想到今年出現的問題,未來也同樣會出現。
畢竟河西、河套,都並非被漢家借走了一年,而是基本永久性奪走。
漢家強大到遊牧之民無法從漢北邊境討得便宜,也不是漢家用了一年期的體驗卡,而是在肉眼可見的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都能持續存在的戰略優勢。
但即便意識到這一點,伊稚邪也依舊無法想到:這不是偶然事件,也不是因為匈奴人倒黴的丟掉了河套和河西;
而是在草原如今的政治文明體製之下,必然會發生,也早晚會發生的事。
隻要意識不到問題的根源,伊稚邪就永遠不可能將這個問題從根部解決。
無論伊稚邪是如今的右賢王,還是未來的匈奴單於。
二者或許有很大不同。
但在這個問題上,卻隻有一點點聊勝於無,且無法影響最終結果的微小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