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春意乍起,薔薇初綻。龍舟上花草時新,彌漫著淡淡的清新香氣。時日靜默如水,緩緩淌過。皇上自深夜一召,也再沒有宣過柳折。她隻覺得命運似被編排入戲,自己的父皇竟是隋煬帝楊廣。驚詫之餘不由心憂。誰人皆知大隋二代君主楊廣天子薄命。大業十四江都斃命於亂臣之手。如今正是大業十四幸巡江都途中,長安宮變和權臣篡主近在眼前。到時隋帝斃命,自己這個末世公主又身當何處?
龍舟緩行碧水,四周□□怡人。清風爽朗,鳥鳴悠悠。朱漆鏤雕欄檻前,整整齊齊擺放著盆栽花草。清新山茶、雍容牡丹,黃嫩迎春,潔淨白玉蘭,玫紅仙客來,以及黃紅紫三色堇。臨風綻放,風姿瀲灩。彩蝶撲蜂徘徊於上,久久流連不起。
柳折輕撫一株三色堇花瓣,一隻墨色鳳蝶在指尖流連瞬間,振翅飛走。柳折有些心神不寧。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處境後,她明白近日必有大變。無法預料江都逼宮究竟是幾時幾日更是令人私心難穩。
一個身穿藍襦白裙的侍女匆匆忙忙趕來,跪在柳折麵前行禮,“公主,皇上請您過去。”
柳折心道一聲不好,怎的怕什麼來什麼。前日夜裡楊廣陰沉莫測的氣息還在心中。今日召她過去還不知是何境況。沒辦法,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柳折扶起那宮女,微點了下頭說,“帶路,我隨你去。”
暮春季節,朗日臨空,空氣卻還有些涼。河麵微冷,柳折不由把外袍裹得緊了些。皇艙已在眼前。柳折遲疑了一下推門而入,一眼就看到楊廣。他今日著了一襲白錦廣袖長衣,頭束青雲朗日翠玉冠。隨隨便便地坐在金鑲玉飾的乾龍椅上,卻是意態不凡,瀟灑肆意,風華氣度不須言語自可外傳。不似那夜,身上暗沉的氣息好像要把人壓碎。
看到柳折進來,楊廣微微頜首,沒說什麼。他意態輕鬆地下了龍椅,經過柳折時說,“跟我來。”柳折點頭跟在其後。楊廣腳步輕盈,意氣風發,氣質清雅宛如白蓮。當得是上美姿儀,天日之表。怎麼也跟史書中的荒淫無道,頹廢淫靡差了許多。
楊廣並未出艙,領著柳折進了一間內室。這間屋子比起其它艙室寡陋了一些,裝飾也沒那麼奢侈華美。隻有兩個精致書架,一張沉木桌案。另外在窗口配了把紫檀木躺椅。楊廣在書架前停了下來,從最上一層拿了一個古舊木盒下來。打開木盒,裡麵是一個透綠的琉璃盒,日暉映襯之下,碧綠清華氤氳,精致華美。
琉璃盒上裝有翠玉九連環鎖。楊廣拿過開始解鎖。據說這九連環在以前是極其複雜的機關,想要解開若非得能人指點便要天賦異稟。柳折凝神盯著,還沒看真切,隻見楊廣長指飛快,耳邊玉石碰撞“叮咚”作響,“叮”的一聲九連環應聲而開。
楊廣卻似乎並不甚在意這琉璃盒。他打開盒子從中取出個什麼東西便把琉璃盒隨手丟在桌上。掌心輕舒,柳折才看清那件東西。
竟是塊石頭。
的確是普普通通的石頭。若說特殊,也就形狀奇怪點。像是個葫蘆從中間攔腰截開,取了上麵有葫蘆嘴的那半個。這麼個普通的石頭放在如此華貴的盒子中,楊廣還將其視若珍寶,著實令人捉摸不透。楊廣將石頭輕輕放在柳折手中。觸感冰涼,陰寒四散,不像是石頭的觸感。“這是我征伐高句麗時所得。是真正的海竭石,你戴著。”柳折頓了一下接過,道了聲,“謝父皇。”楊廣盯著柳折看了一會兒,終是隻說了句,“沒事了,回去吧。”
柳折鬱悶,每次對話都沒頭沒腦地結束。但也無法,轉身欲走。身後傳來聲音,“明日我命人送你回大興,到那裡你就去找屈突通,他曾對我宣過死誓。無論如何定然保你周全。”
“父皇……是有事要發生了嗎?”猶豫再三,柳折終於問了出來。“嗯,一些小事,你隻管回大興就好。我會去接你。”
我會去接你……楊廣大概萬想不到自己身死大業十四年,又如何能回得去大興皇宮。就連這女兒也不純粹是他心愛的女兒了。念及此,柳折不禁心頭一酸。“父皇,你若有什麼心事不如與我說一說,萬事有途,什麼事都會有辦法解決的。”
“楊兒,你懂事了。”楊廣眼中漾出一絲笑意,“隻管照看好自己就行,所有的事父皇來操心。”聽著他篤定的語氣,柳折不忍再說下去。難道他真要被佞臣所殺,死無葬身之地?
心念一起,已脫口而出,“父皇,你有沒有什麼想要做卻沒做的事?”柳折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楊廣一怔,眼中帶笑,燦如水蓮。唇角勾起一個惑人的弧度,“楊兒,父皇能實現的都做到了,沒做到的……”楊廣頓了一下,“實現不了。”“我能幫父皇什麼嗎?”楊廣轉身看向船外,天空碧藍,流雲輾轉,形態無常。“生死有命,富貴流轉。沒有人永遠抓得住什麼,父皇享了一世繁華,卻隻意會到繁華儘處是蒼涼。”楊廣竟將生死弄權之事看得這樣透徹清楚,柳折無言以對,隻能低頭矮身稱,“兒臣告退。”
是夜。風聲颯颯,河麵霧氣淒寒。夜色如墨,深沉凝重。星子月亮全都被厚厚雲層遮掩住,一絲光亮都不能破雲而出。河風很烈,龍船有些搖晃。柳折怎麼也躺不安穩,心中不安情緒愈演愈烈。最後不由自主握緊了手心那塊海竭石。
不知為何,楊廣白日裡的音容一直縈繞腦海。聽他言語,好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卻是仍舊風輕雲淡,舉重若輕。獨獨偏要將女兒送離江都脫險。他待女如此,柳折雖然不是他真正的女兒,那份被愛惜的感覺仍舊是深入內心。正胡思亂想著,突然有個黑衣人破門而入。那人身姿輕盈,敏捷地閃進門內,二話不說直接捂住柳折的嘴從床上拎起她就走。柳折被嚇了一跳,隨即奮力掙紮。那人見狀,索性一把將柳折扛在肩上。
“你做什麼?!”柳折驚叫道。“我來救你脫困。事情有變,皇上等不到明日送你回長安,你現在就跟我走。”“發生什麼事了?”那侍衛步伐穩健無聲,並不答話。“是不是有人伏擊龍船?”那侍衛仍舊不答。“是……宇文化及逼宮?!”柳折感覺到那侍衛身體猛地一僵。看那侍衛反應應該是宇文化及無疑。柳折頓時心灰了半截,如果真的是那亂臣,那楊廣怕是性命難保了。可是他……
“我要見皇上!”柳折努力在那侍衛背上支起身體。“不行,現在整個龍舟都已經不安全了,你必須隨我下船!”“皇上有危險,你作為侍衛應該先去保護皇上!”柳折低聲吼道。“金瓊公主,護你周全是皇上下的命令!”“現在境況如何?”柳折雖然明白沒用,還是不死心地問。
“已經……救不了了。他們已經在逼宮了。”那侍衛語聲艱澀。“快放我下來!你再耽擱,他們會殺了皇上!”柳折心中有些怒意。“恕難從命!”那侍衛還在往前走。眼看已經到第一層船尾。龐大的龍舟船尾側舷處有兩條小木船捆綁在上麵。
如果上到小船上就來不及了。
思及此,柳折往頭上摸去,無奈她今天全不防備就被擄了出來,並沒有戴著珠釵鈿簪之類物件。她又摸向耳垂,迅速取下一枚耳環,將刺針掰直,瞧準那侍衛耳後的位置,果斷刺了下去。“呃!”那侍衛吃痛,本能地伸手去摸耳後。柳折趁此機會,努力掙脫他的束縛,從他身上跳了下去。
侍衛反應過來要抓柳折,卻隻碰到一片衣袖。柳折已轉身跑向皇艙。“要命!”身後傳來低咒聲。
龍船之上氣氛風聲鶴唳。實際卻聲息全無,寂靜得有些可怕。途中經過自己的房間,驚心地發現門窗破損,屋內屏風倒地,杯盞破碎,一片狼藉。顯然剛剛才被人破門而入。剛才若不是那侍衛來得及時,自己必定已落入賊人之手。
龍舟一共四層。柳折住在第二層,皇艙在第三層正中。敵人不知暗藏何處,想要無聲無息不被人發現接近皇艙實為不易。“把一二層再仔細搜一下!彆讓任何人逃了,抓住了聽候宇文大人發落!”忽然聽到前方壓低的粗暴吼聲,柳折快速推開最近的一扇門躲了進去。
搜查士兵似是十分不耐,動作粗暴地依次踢開艙門,蜂擁而入檢查是否仍有匿藏者。眼看著就要搜查到自己藏身的房間,柳折盯著艙門外四處晃動的火把,眼睛滿是戒備地往後靜靜退去。手中已經拿起桌上割彘匕首。忽然走道儘頭傳來不大不小的一聲咳嗽,恰好讓搜查士兵聽見。
“那邊有人!抓住他!”士兵紛亂地快速往走廊儘頭奔去。柳折趁此機會趕緊閃出艙室,難道剛才是那個侍衛幫她?情勢緊急,柳折根本沒時間細想。又打起十二分精神往第三層船艙走去。柳折凝眉屏息注意著著周圍響動。一切好像又恢複瘮人的寂靜。除了唰唰作響的風聲,什麼聲息都沒有。
柳折借著漆黑的夜色,暗藏在拐角。小心謹慎地往外探了探頭,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走道上黑壓壓陳列著兩排士兵,個個身形魁梧。他們腳下是一群衣著華貴的男女,看服製應該是妃子和皇嗣。
柳折暗舒一口氣,深呼吸鎮定精神。幸好剛才沒有貿然走出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一雙手忽然從後遮住她的嘴,一個人欺身而近。柳折回頭,正是剛才那個侍衛。“跟我來。”那侍衛在柳折耳邊幾乎用氣音說。柳折用手指指皇艙方向,以示情況危急。“先跟我來。”眼前形勢如此,饒是心急也無計可施。柳折隻好隨他悄聲下到第二層船艙,躲進一個艙室。外麵風聲颯颯,將彩幡吹得呼呼作響。冰涼入骨的風從破損的窗棱中直穿而入,柳折不禁打了個激靈。
“我們要救皇上。”柳折直視著那侍衛平靜地說出這句話。那侍衛的表情在偶爾透窗而過的光線中變幻不定。本以為那侍衛定然執拗不會答應,沒想到他沉默了一下竟說好。柳折心頭一喜,暗自將歡喜壓下。感激地衝他點點頭,問道,“不知道皇艙那邊情況如何?”
“我們上去!”侍衛眉頭凝重,沉聲說。“怎麼上去?”想起那麼多侍衛,柳折不由皺起眉頭向上方看去。隻見那侍衛從腰間拿出一個精鋼飛爪,上麵連著一段絲鎖繩。“我帶你從船柱往上爬,然後從皇艙旁邊的船室進去。”柳折忙點點頭。
推門而出,夜色仍是化不開地濃重,狂風吹得柳折發絲翻飛。“抱緊我的脖子。”柳折伸手抱住他,那侍衛將精鋼爪甩上艙頂開始往上爬。因為乘著兩個人的重量,又要儘量避免發出聲響,所以爬得很慢。他耳後的傷口還在流血,一股內疚之感湧上柳折的心頭。“謝謝。”“不用!”大概是覺得自己語氣太過生硬,又說,“抓好。”
二人終於爬進船室,那侍衛警覺地蹲靠在門邊聽了聽門外動靜。又折了回來,用眼神告訴柳折放心。
“皇上!今日並非老臣要逼皇上,而是皇上您不遵天道,橫行肆虐獲罪。望您今日能用行動為自己洗脫罪行,還天下一個公道。”一個粗渾蒼老的聲音響起。“朕確有負百姓,宇文丞相今日是來為百姓雪恨的嗎?”楊廣的聲音帶著滿滿的戲謔與輕蔑。
“沒錯。臣是來替天行道!”“宇文,你這小兒裝腔作勢起來可真是正義凜然啊。朕以往倒是沒發現。以為宇文丞相隻會做蠅營狗苟卑躬屈膝姿態。”楊廣聲線不變地淡定。
“大隋氣數已儘,今日我還尊你一聲皇上,是念及昔日你對我宇文家的照拂。既然你不領情,那我也不必再拿捏著了。來人!伺候楊廣歸天!”
柳折在隔壁船艙急得一頭冷汗,沒想到皇艙內形勢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