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月落城烏,暗夜風沉。暗青車簾偶爾被風吹開一角。眼前的石板路涼薄光潔,馬蹄紛雜落在其上,發出“嗒嗒”聲響。涼生露氣,暗滴花梢。
趕車人神情專注地駕著馬車。李世民策馬走在馬車側旁。衣袂隨風翻飛,他仍是麵色清冷,目視著前方。為什麼李世民會突然出現?還帶她出獄去看大夫?現在是去哪兒?柳折疲憊地閉上雙眼輕靠著搖晃的馬車,空乏的體力已經不容她再作多想。
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久,馬車有節奏的搖晃倏然停止。柳折猛地驚醒,耳邊傳來馬兒“噅噅”的低鳴聲。柳折伸手去掀車簾,卻有一隻手比她快上一步。“下來吧。”李世民輕描淡寫地說。柳折掙紮著努力克製住腦中暈眩,李世民似是看出她的力不從心。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放在眼前,柳折滯了一下,心領李世民的好意,推開他的手步履沉重地下了車來。
李世民看她一眼,也不說什麼。徑直領著她往一座府邸而去。門口匾額之上並沒有注明所居之人身份。看來是一處“野宅”。李世民吩咐了一名侍女將柳折帶入客房,又吩咐家丁去請郎中。“你先去客房休息。醫者待會兒就到。”“你認識我?”柳折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旋即麵色冷如寒冰,拋下一句,“認識。”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柳折步伐不穩地跟著侍女一路走去,怕生的天性令她時時注意周邊環境。府邸十分幽靜,地上是整齊平滑的石板路。也沒有假山怪石等奢華園景,隻地圃中種了幾棵倒楊柳和蘭花草。池塘之中悠悠綻放著幾朵紅蓮,十分雅致。客房之中裝飾簡潔實用,一張棗紅木床、側旁擺著一架彩蝶惜花屏風,房子對麵靠窗是一張桌案,幾方素白宣紙,青玉紙鎮,幾杆毛筆。正中擺一張檀木圓桌、兩把椅子。桌上擺放著一套白瓷綠釉點翠茶具。
“奴婢去給您添壺熱茶。”侍女拿過茶壺出去。柳折軟軟坐在床沿,不知怎地安不下心來。李世民很是有心,請來的是女醫者。醫者時近醜時才匆匆趕來。大概是已經睡下,又被叫醒。診完病,開了藥方。侍女又匆忙到廚房去煎藥。府裡的人已經是哈欠連天,誰也沒有抱怨。用完藥睡下時已是寅時三刻。她這病折騰了半夜光景。牽連府中之人不能休息,柳折有些愧疚。
陽光明媚,爛漫的光線爭相湧入房內。經過昨日大雨洗練,空氣清新乾淨,間或夾雜著淡淡的泥草香氣湧進鼻端。樹梢上鳥鳴悠悠,不知道是哪裡飛來的翠微鳥,機靈地扇動著纖長的尾巴,翠色羽毛在日光之下泛著油綠的光澤。
柳折被陽光照耀得微眯雙眸,盯著窗外猶自啾啾啼鳴無憂無慮的雀鳥,不由微微出了神。她身上錢財充足,都是恩北河留下來的。她不需在衣食飽暖上費心。可以先穩定住生活,再來想今後的事情。她擔心的是李世民作為李唐中堅之人,若是知道她的身份,會否輕易放一個楊氏後人離開。
門外傳來敲門聲。柳折回過神來,“誰?”“是我。”是李世民的聲音,柳折走過去打開門。李世民仍是一襲素白錦袍,墨發以鏤丹嵌寶金玉冠束起,清貴俊雅。眼眸微眯,墨色眼眸幽深難測似會吸噬日光。眼角冰冷,看得出情緒並不高昂。他輕輕抿著唇長身玉立,外形是十足清逸俊美的男子,眉目之間卻散發著淡淡的危險氣息。複雜的氣質在他周身漫布。
“請進。”柳折拉開門。李世民“嗯”了一聲走進房間,也沒坐下。大概是沒打算長留。“好些了嗎?”李世民看向柳折。柳折擺出一個微笑,“好多了。多謝你昨天……”李世民打斷她,“不必。這段日子你住在哪兒?”“在客棧。”柳折如實答道。“還有什麼人和你一起嗎?”李世民又問。“隻有我一個人。”柳折不知李世民是何立場,於是決定將恩北河隱匿起來,並沒有如實相告。
李世民沉默了一下說,“我明日會離開長安,你若沒處安身就住在這兒。我會多派守衛保護。你若願意,我也可以在遠離長安的地方安排一處清靜之地給你。”
看來金瓊公主與李世民確有交情在。柳折暗自想著。她若是一個人,留在哪兒都一樣。但恩北河去了潼關,不知何時就會回來尋她。恩北河雖日漸乖戾,心思難測,卻是一心護她。柳折很清楚與誰是同路人。“不必了。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我就不必解釋了,住在這裡也隻是一時之計,我今後還是要為自己謀條活路。你若給我安排一處地方,倒不如今日灑脫,想去哪兒也就去了。”
李世民隻是看著柳折,眼眸幽深莫測,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若想好了我也不便乾涉。日後若是遇到難處就到這個府邸來,管家會通知我。”“好。”柳折默然應了一聲。“這裡隨你住著,先把身體養好。”“嗯。”
實際上李世民當天夜裡就出發了,好歹幾十個人,離開時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弄出來。
李世民雖讓她暫且住著,柳折卻並不打算在此長留。不知恩北河那邊情況如何了。目前最妥當的方法還是去原來那間客棧住下,恩北河回來之後自然能與她會合。
柳折稍事休整,脫下侍女為她準備的衣物,仍舊換上自己的衣服。一路往大門走去才發現府中仆人並不多,且大部分是男子。想來這隻是李世民在長安一處歇腳的地方,並非長留之所。
“姑娘!等一等!”柳折已經走出府門,身後忽然傳來叫聲。回頭看去,叫住她的是一位眉發皆白,麵相慈善的老人。老人手中抓著一個絳紫錦緞包裹,匆匆趕到柳折。“這是……”柳折不記得自己來時有帶什麼。
“這是王爺囑托我交給姑娘的一些銀兩財物。”老人彎眉笑著說。柳折搖頭推拒,“我不能拿。你們王爺已經幫我許多。而且我有錢。”老人硬將包裹塞在柳折手中,“姑娘你就拿著吧!這是王爺的一片心意。王爺說一個女子隻身上路多有不便,有錢財傍身可以四處打點,麻煩也少一些。這些銀兩或可解你一時之急。”見柳折仍舊不收,老人有些急了,“反正王爺交代一定要交給姑娘的!”
大隋勢毀,楊廣人去如春休。東風已易繁華主,吹冷長安月。李世民如此待她,是內心對楊氏有愧,還是兩人本就私交至此……柳折看看老人焦急的神色,暗歎一聲終於伸手接過,“好,我先收下。等你家王爺回來代我向他道聲謝。”
“嗯,好!”老人完成任務,心滿意足地看著柳折,揮手送她離開。
再次來到原來那間客棧,柳折敏感地發現客人少了許多。掌櫃看到柳折,連忙笑臉迎上去,“姑娘,您來啦!裡麵請!裡麵請!”“你認識我?”柳折詫異。掌櫃一臉承迎笑容,“認識啊!您不是原來住在我們天字號房的客人嗎?那間房我還特意給您留著哪!”
柳折謹慎地問,“你對在這兒住過的客人記得這麼清楚?”掌櫃不知柳折為什麼這樣問,趕緊解釋說,“也不是。因為像姑娘這樣的好相貌實屬罕見,所以記得格外清楚。”柳折心裡鬆了一口氣,“幫我開個普通的客房就行。晚些給我送飯菜到房裡。”“好好好!我這就讓小二給您領路,飯菜稍後就好。”掌櫃滿臉堆笑,連聲稱好。
柳折隨小二上樓,才發現這家客棧已經十室九空,大不如前。看來上次“刺客事件”對生意打擊不小。小二領柳折到房間,匆匆下去招呼客人了。柳折在房中坐下,打開手中的絳紫錦緞包裹,裡麵放著幾張銀票,五錠金子,十錠銀子。柳折看著這些東西,心裡淌過一股暖意。自龍舟上逃出後,這是第二個人如此為她著想。
“姑娘,您的飯菜來了!”門外傳來小二的聲音。柳折藏起眼中翻湧情緒,將銀票金銀裹好放置在床上後打開門。小二將飯菜端進來,低頭忙著往桌上擺放餐盤。
“最近店裡生意不太好?”柳折坐在桌前漫不經心地問。“是啊!自從上次從我們店裡衝出幾個人要殺秦王,旅客被拉進去關了兩三天,這生意就大不如前啦!往常這個時節根本就沒有空房的。生意做成這樣,掌櫃的這幾天一直都在罵人,希望過一段日子生意能好一點……”小二滿腔熱情,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匣子打開了收不住。
“長安是不是有個叫屈突通的將軍?現在正在潼關打仗?”柳折想要獲知戰事如何,照恩北河速度,三天後定然能往返一次潼關。
“那誰知道!這幾年反正不是這個打那個就是那個打這個,那麼遠的事打聽不到。不過我倒是知道一件事兒!”小二衝柳折神秘地眨眨眼,招手讓柳折靠近些,做足一副講悄悄話的模樣。柳折湊近些,小二小聲地說,“我聽說屈將軍全家都被抓住啦!連婢女奴才都沒放過一個,這次秦王來長安就是來帶屈突通的家屬的!平時官宦人家的小姐公子都亂糟糟地擠在牢車裡,連件兒壓風的衣裳都沒有。樣子真是淒慘,也不知道要帶去哪裡!”
小二布好菜就走了,柳折坐在桌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恩北河既然打聽到屈突通被阻遏在潼關,那這一點絕不會錯。李世民急匆匆趕到長安來帶走了屈突通的家屬,又匆匆帶兵離開。目的顯而易見,就是勸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親情在鐵血錚錚的戰場上永遠都是威脅敵人的殺手鐧。
恩北河至今未歸,不知是不是潼關戰事緊張,全麵戒嚴,他進得去出不來了。柳折暗自決心,再等三日!若三日之後恩北河仍舊回不來,她就要去潼關了。
李世民也是發兵去潼關……會不會遇到他呢?
外麵忽然起風,柳折起身去關窗。窗外眺望,雨收煙暖,野花黃蝶,翩躚起舞。垂楊飄絮,漫天灑落,為長安城蒙上了一層夢幻色彩。蕭蕭一夕身世變,憑高目斷。花如雪,故夢到城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