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采取避拒策略,因此城中晚間特彆清閒。柳折淺眠,醜時左右,(淩晨一點到三點之間)一陣腳步聲輕輕掠過門口。
柳折住的房間距屯兵之處尚遠,這樣可以大大避免她和士兵見麵。唐軍之中隻她一個女子。偶爾露麵,就成為唐軍目光的眾矢之的。李世民不知有意無意,讓她住在靠近後勤的地方,與士兵的接觸大大減少。
柳折疑惑,此處周圍隻有囤積糧草的地方和為士兵做飯的廚房。這麼晚,會是誰在外麵?腳步聲漸趨漸遠。柳折悄悄打開門,步出房間。
夜景極美。半鏡上青宵,月華普照潤澤萬物。暗移疏影過窗。野雉群飛而過,空氣中有淡淡的青草香和晚香玉馥鬱濃香。飄蕩在空中,溫柔了金笳兵戈之氣。那人身著錦白絲袍,背影清俊挺拔。
柳折不由悄悄跟上,想要看看李世民要做什麼。片刻之後,李世民從炊廚中走出。手中拿著不少食物。柳折心下已經明白。到了城樓,站了一天還要值夜的守城士兵已經在狼吞虎咽。李世民和眾人一起席地而坐。“白天我罰你們,是要讓你們記住軍令不可違。但是當兵的不能空肚子,快點吃吧。不夠還有。”柳折心下一絲溫熱湧過。
士兵有些激動地吃完,接著值夜。李世民拿著竹筐回廚房。柳折將一切儘收眼底,已沒必要在李世民身後悄悄跟回去。於是準備從另一條路繞去自己房間。
“跟著來怎麼不準備跟著回去了?”身後傳來李世民戲謔的聲音。柳折有些尷尬地轉身。李世民臨風而立,身姿卓絕。跟蹤這種事被發現,場麵一時十分尷尬。“我……睡不著,出來散個步……”“跟著我一直散到城門?”李世民語聲帶著危險。柳折不好意思,遂頓足不語。李世民突然又淡幽幽地說,“跟我來。”
柳折默默跟上前去,走在李世民身後。歸放好竹筐,李世民默了片刻,竟出言相邀。“既然睡不著,去城樓上坐坐吧。”柳折點頭。
城樓之上,居高自危。城外是遼闊戰場,荒雲漫天。星辰綻爍,夜風涼薄席卷大地,拂低一片草野。野雁掠空,孤鴻照影。塵沙落定,隻剩四方縱橫的車軌馬蹄印記赫然陳列。心中寬廣之意乍現。
柳折發自肺腑地說,“難怪征戰沙場的將相個個豪情萬丈。光是看著這夜間戰場遼闊之景,心中就豪氣頓生。”“不錯。男人本就歸屬戰場,碧血銘劍是萬眾所歸。”李世民目視前方。柳折側頭看李世民,夜風拂起他的發。英挺的側臉清冷俊逸。
“這麼看我做什麼?”李世民看向柳折。柳折轉過頭看著城外輕塵,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不知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詞。”李世民饒有興趣看向柳折。柳折輕聲誦道。
“古戌饑烏集,荒城野雉飛。何年劫火剩殘灰,試看英雄碧血滿龍堆。
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儘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李世民聽罷,略一沉吟。“你看得倒是通透。興亡社稷在你眼中卻是像曲殤流水,自然順遂。不過……”李世民盯上柳折雙眼。“你真能將大隋滅亡歸咎於命,不怨不恨?”柳折搖頭。“我從來認為大隋滅亡實屬人為。”
李世民仔細看著柳折。“大隋散亂之由在我父皇放野朝政。分崩之機在於亂臣篡奪。萬般曲回皆在人心不儘。可事已至此,我不願再翻雲覆雨。隋室一族遭逢劫數雖難消受,相比天下人心而言,也實屬微不足道。人心可摧,人心可贖。父皇曾言‘繁華儘處蒼涼無限’。零落繁華既如此,不如選擇原諒。從此將天家之恨拋卻,過個清淨日子也不錯。”
李世民唇角微勾,看向柳折的眼神高深莫測。“國仇你放得下,家恨你能放下麼?殺你生父之人你能原諒?”柳折凝眉喟歎。“隻有這一事放不下。倒被你說中。”李世民聽罷,不再言語。
“你今日所為倒是令人意外。我若是個士兵,也一定願意追隨你征戰天下。”柳折岔開話題。“幸好你不是個士兵,不然讓你去跟蹤一定馬上露餡。”李世民笑言,默契地轉移話題。“我還以為你是餓了去找吃的。”
李世民聞言,微皺起眉。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腹部。柳折看李世民神色有些異常。問道,“身體不舒服?”李世民忙將手放下。“沒事。估計是最近飲食有些不妥。緩緩就好了。”柳折仔細打量了李世民一遭,確實消瘦些許。
“怎麼不找軍醫看看?小病不可長延。”柳折關切地說。“不礙事。”李世民搖頭。“現在軍情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湧。主帥不能出岔子擾亂軍心。”“不如讓我幫你看看。我爺爺是中醫,以前我在他家看過不少醫書。”柳折脫口而出。
“你爺爺是中醫?”李世民反問了一句。
“嗯……”柳折忽然想起在這個時代自己的父親是楊廣。那她的爺爺就是鼎鼎有名的隋文帝楊堅。於是趕緊改口。“不是!我祖父是中醫,剛才一時糊塗口誤。”李世民不置可否,又問,“你在你祖父家住過?”柳折不敢與李世民仿佛能看透人心般的雙眼對視。隻說道,“突然有點犯困了。我先回去休息。秦王身體不適也早些回去罷。”話音未落,已經匆匆下了城樓。
李世民目視柳折匆匆離開,眸中閃過一絲不可捉摸。
夜明星稀,烏雀息眠。柳折靜靜躺在榻上,腦中繁複一片。不知道李世民有沒有起疑。若是澄清自己不是金瓊公主也是件好事。沒有了身份的束縛,她就絕對自由。沒有責任,亦沒有羈絆。
自由之後她就是一個沒有過往和身份的人,又該何去何從?屈突通若知道自己含恨受辱救下的不是金瓊公主會不會崩潰?雖然自己的神識不是金瓊公主的,但這身體卻真真正正是金瓊公主的。自身是不是金瓊公主連自己都已分不清楚。
斷斷續續想了許久。天亮之際,終於模模糊糊睡著。
晨光四起,鳥鳴啁啾。天空中飄著煦煦彩雲,碧霧濛濛,雙燕處移。空氣中蕩著淡淡青草香氣。
石階之上清淨無塵,縫隙之間隱約可見嫩綠苔蘚。青竹搭建的晾衣架上搭著幾件素衣。白淨如練,隨風輕拂。一雙素手取下衣物收入懷中。收完衣物,柳折微頓了頓。將臂中抱著的衣服一件件翻查一遍。凝眉想了想,複又翻查了房間。仍舊蹙眉不語。
沒錯,確是少了一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