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是夜。墨色如漆,風聲獵獵。一匹棗紅金鬃千裡馬似是霹靂閃電劃破夜色,鬃毛噦噦,向後翻飛。一個黑色身影伏在馬背上,急抽馬鞭,迅疾往長安城奔去。太極宮外夜風蕭蕭,“站住!什麼人?!”一名侍衛高喊出聲。黑衣人翻身下馬,“前線軍報,請傳入宮!”
煌煌金殿,朱紅梁棟。赫赫威儀的金龍映著依稀放亮的朝暉暗放晨光。台基上點著嫋嫋檀香,金漆雕龍寶座上正坐著高鼻濃眉的李淵。他一雙眼犀利地掃過殿下,一片寂靜無聲。侍立在旁的內監手持銀絲拂塵,小心翼翼地展開背繡金龍涅海朝日圖的黃緞聖旨。揚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西秦當世虐行,惡貫滿盈,殺戮有忤天道!皇天厚土實所震怒。薛舉失德,軍信已證暴斃三日!大唐承秉天威,責頂綱常。理應廓清犍朝,恭行天罰。特詔秦王李世民為帥,蔣國公屈突通為行軍長史令,率領眾將並十萬大軍兩日後前赴高墌。上報瞞天之讎,下解百姓之苦,以肅天威!欽此!”
殿下先是一片滯重,旋即眾官紛紛俯首稱頌,“皇上聖明!”“兒臣遵旨,定不負君國所托!”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微斂眉目抱拳於胸,沉聲應道。
朝日暉暉,晨陽私暖。碧藍的天空中淡淡浮著幾片薄雲,隨風流轉。李世民走至等在宮門外的車駕旁,趕車人趕緊撩起暗青車簾。李世民矮身進去,“王爺,是不是直接回府?”李世民坐定,閉著眼沉聲道,“去蔣國公府。”
朝顏若露,美若新酒,淡妝素服也掩不了榻上那人姿顏濯濯。隻是細看之下,麵色卻有些許憔悴蒼白。知無一身鵝黃短袖儒裝站在榻旁,“小姐,早膳要不要端到房裡用?”柳折靠在厚軟的絲緞枕墊上閉著眼,“不用了。我不想吃。”“蔣國公問了兩三次了,您也不用膳,知無都不放心了。”柳折仍舊閉著眼,隻微笑著輕輕擺擺手,知無歎了口氣,悄悄退出去了。
“吱呀”房門又被打開,柳折搖頭輕笑,“知無,我說過不吃了。怎麼又來?”回答她的卻是沉穩的腳步,隨之而來的是淡淡的沉香。柳折猛睜開眼看去,竟然是李世民。他一身銀底繡金藍紋廣袖袍,頭束藍寶絲金青玉冠,正緩緩步來。柳折轉頭定定看了他片刻,旋即皺眉道,“你怎麼每次不敲門就進來?你可知道什麼是男女授受不親?!”
李世民麵色全不見尷尬,他避重就輕地說,“我來看你。你身體怎麼樣?”“我沒什麼事。”“燒退了嗎?”李世民伸手要貼上柳折額頭,柳折輕巧地偏頭躲過。“已經沒事了。”“那怎麼不吃飯?”“沒胃口。”“將就著吃些東西。”李世民朝門外招呼著,“去端些飯菜到房裡來。”知無在門外低低應了一聲。聽到腳步聲遠去,李世民自然地坐到榻尾。柳折見狀要起身下榻,李世民伸臂攔住她,“我要出征了。”柳折聞言,注意力即刻被轉移,“什麼時候?”
“兩日之後。屈突通是行軍長史令。”柳折滯了一下,“唐軍折了許多將士在淺水原一戰,劉文靜殷開山又被罷免。怕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稱的老將。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也是避無可避的。”李世民仔細凝注柳折雙眼,雙手扶住她的肩胛,目光灼灼有些莫名的認真意味,“不。我是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柳折看向李世民眼底,鄭重點頭,“嗯。”李世民看她點頭忽然笑起來,這好像是柳折第一次看他笑得這樣風生水起。不是沒有感情的疏離清冷,也沒有隱約的隔閡在其中。這才是真正的他嗎?柳折不由失神。待反應過來,已經被輕輕擁在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若前幾次親密是他強迫於她,她推脫不掉。那這個如此輕柔的擁抱應該是她能夠反抗的。淡淡沉香縈繞鼻端,夾雜著男子清新的陽剛味道。她才發現自己從不反感他的擁抱。隻是難免於理不合。
柳折推李世民。他卻很明白怎麼抓住她的注意力,沉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出征祭天儀式上,我會以戰利提出放楊侑出宮,隻要他出了宮,我就能保他安全。”柳折凝神聽完說,“我知道。”李世民明顯滯了一下,深沉莫測地看住她。柳折歎口氣解釋道,“是我猜的。侑兒身份不簡單。畢竟被擁立當過皇帝,即便他再無心九鼎問權之事,也難免有人怕他號令大隋殘部危害李唐。楊家後人不絕,天下另立王權者個個都不安心。隻有在眾人之前開誠布公,將其帶離才是上策。要是偷帶出宮,不知有多少人明裡暗裡要加害於他。若非如此,上次夜探延西殿我就把他帶出來了。”
李世民扶住柳折肩膀,迫使她直視著自己。二人四目交接,李世民有些苦澀地開口,“所以你跟我一起去戰場是為了楊侑?”柳折輕輕點頭,“我是侑兒的姑姑,斷不能將他性命全權委托給他人。我……”
“彆說了!”李世民突然有些粗暴地打斷了她。柳折被嚇了一跳,不知道他怎麼突然變了態度。救出楊侑是兩人達成的協議,她願為此事出力怎麼就惹了他?李世民鬆開手從榻上猛地起身,背對柳折而立,似乎努力壓抑著情緒,“你休息吧。不管你是什麼原因要隨我去,都養好身體。”語畢,從袖中拿出一個白瓷淨瓶放在桌上,“這是玫瑰香露。我找醫者問過,大黃牡丹湯性陰,很傷女子體質,這精露效用很好。你先用著。”說罷,也不回頭看柳折,直接步出門去。
李世民走了許久,柳折才走過去拿起瓷瓶,甘甜略帶苦味的濃鬱香氣即刻入鼻。“小姐,您怎麼拿著個瓷瓶發呆?”知無端著早膳走進來。柳折將瓷瓶放在桌上,落座下來。知無邊布早膳邊問,“小姐,這是什麼?”“是香露,待會兒把它收起來吧。”知無好奇地拿過瓷瓶,放到鼻端聞了聞,登時睜大眼睛驚詫道,“呀!這是離娘草?”“什麼是離娘草?”“就是這瓶香露啊!”柳折才明白過來知無口中的離娘草就是玫瑰花。“離娘草油是最名貴的香油,幾千斤離娘草才能得這麼一小瓶油,價錢比黃金還要貴呢!據說滴在水中沐浴可以通血活膚,而且……對女子月事腹痛有奇效!小姐,這可是有錢也買不來的東西呢!”
柳折重新拿過那個通體雪白的小瓷瓶,仍舊是甘中帶苦的味道,卻比方才多了一絲莫名的情愫在其中。玫瑰……隙地生來千萬枝,恰似紅豆寄相思……
“那就彆收了,晚上幫我放到浴湯裡。”柳折歎口氣將瓷瓶放入知無手中。然後落座桌前抬眼眯眸,纖長的睫在晨暉中似是鍍上了一層不可捉摸的色彩。她聲燦如蓮,“知無,你知不知道蔣國公三日前在宮中與尹妃私纏相會之事?”意料之中地,知無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長安城郊。暮色黯淡,夕陽遍灑。天際翻騰著紫紅雲霞,半掩夕暉。站在黃昏中的人被映成淡淡的黑色剪影,在安詳的褐色黃昏中越發鮮明。已經模糊的地平線中忽然出現兩個小小的黑點,是兩騎人馬。長孫無名無聲地抓緊了自己的衣袍。清蘭目光殷切地盯著前方。黑影漸近,馬蹄奔騰所帶塵煙漸次鋪開,層層消散。
終於塵落無聲,一騎突出向前。棕發男子眉如刷漆,“無名!”長孫無名聽到聲音猛地一顫,隨即推開清蘭的手向前,李世民在後麵攔了一攔,仍是沒擋住她。“哥!”長孫無名叫了一聲擋在馬前。長孫無忌勒馬提韁,翻身下馬。展開雙臂將長孫無名攬入懷中緊緊抱住,長孫無名眼角淚光閃爍。許久,長孫無忌鬆開她,朝長孫無名身後的李世民笑著,然後給了李世民一個擁抱。兩人相擁各自一笑,長孫無忌拉過長孫無名這才笑著開口,“無名,都是要當娘親的人了,怎麼越長大越愛哭了?”長孫無名略有些抽噎,還是展開一個笑容,“哥,這麼多年了,你才回來看我!”
長孫無忌笑著看看李世民,“這麼大反而會使小性兒了!”李世民攬過長孫無名低聲道,“彆哭了。好不容易見到哥哥怎麼隻知道掉淚了?車馬勞頓,還是快把哥哥請入府中休息。”長孫無名這才趕緊擦擦眼淚,笑著把清蘭招呼過來說道,“哥哥,我們回府吧。”
燭火輕照,檀香嫋嫋。紫紅桌錦之上金樽清酒,玉盤珍羞。金碧集聚,鹿以肉鮮。長孫無名夾了一筷子菜到長孫無忌碗中,“哥,你最愛吃的紅爐烘雪衣。世民派人到宮中跟禦廚學了兩天才做好的。”長孫無忌微笑著說,“顧好自己就行了,你現在可是兩個人在吃飯。”長孫無名聞言有些嬌羞地低下了頭。“對了。廚房正做著清湯雪耳,你們先聊,我去去就來。”李世民拉住她,“廚房那麼多傭人,不用你每次都去。”長孫無名輕聲道,“他們掌握不好味道,你口味又挑,我還是親自去比較好。”說完就招呼清蘭往屋外走去。
兩人看著長孫無名出門。長孫無忌才低頭澀然笑道,“看來你把她照顧得很好。”李世民靜靜聽著沒說話。“無名小時候從來不喜歡掉眼淚。可現在她敏感多了。我聽說,隻有一個女人過得幸福才會喜歡哭,因為找到了會心疼她的人。”長孫無忌拿過酒壺倒滿整整一杯站起身來,“就衝這點,是我這個做哥哥的欠你的。這杯我敬你!”李世民起身,執起手邊酒杯,與長孫無忌一碰仰頭喝過。“長孫氏雖非皇家貴族,也是名門之後。慘遭家道中落,難得有人這樣善待我們兄妹,今後無論刀山火海,我們長孫氏和唐皇一門誓死相從!”李世民勾唇笑起來,“你的心我知道,又何必說的這樣生分。我對無名好,自有她值得的地方。坐。”
長孫無忌落座之後微一沉吟說,“我前些日子在馬邑逗留,聽說了淺水原敗北之事。這次再征西秦事關重大,我希望能夠同去。”“你剛到長安,唐軍之事恐怕不夠熟稔。不如這次先留在長安等無名生產,你在的話,她應該安心許多。今後隨軍征伐之機還很多。”李世民說。長孫無忌滯了一下,“倒是我這個哥哥混賬,不及你疼她。但是兵家之事為重,我在馬邑獲得不少西秦與突厥結盟信息。到時也許能幫到你。”說完長歎一口氣,“無名她會理解的。”
“什麼理解不理解的?”長孫無名滿麵笑容地從門外走來,清蘭在旁攙扶。身後跟著幾個送膳的女侍。“沒什麼。來坐。”李世民率先出聲。長孫無忌也默契地選擇了沉默。“你嘗嘗今天的清湯雪耳合不合胃口?我特意囑咐少放些糖。”長孫無名坐下率先盛了一碗給李世民。李世民接過,長孫無忌在旁笑說,“倒是把哥哥忘了個乾淨。”長孫無名嗔了一聲,“哥!”正要伸手再盛一碗,卻有一隻手比她更快。清蘭在旁垂首輕輕說,“小姐,還是我來吧。”長孫無名笑笑,“嗯,好。”
宴飲結束,女侍紛紛亂亂地收拾殘羹亂盞。“世民,你先去睡吧。這幾天你都是卯時就起來了,今天又在軍營忙了一天。我和哥哥再說會兒話,一會兒就過去。”李世民疲憊地揉揉額角,“也好。”他轉身往前院走去,“世民!”長孫無名在後叫住他,“今晚還睡書房嗎?”李世民轉身,“嗯,我在的話晚上會擾了你休息。”長孫無名眼神中有些希冀地低聲開口,“其實……不會的。你兩日之後就要發兵。我……還有話想跟你說。”說完不自覺看了旁邊的長孫無忌一眼。長孫無忌隻低頭神情專注地品著茶,樣子似乎壓根沒有聽到兩人對話。李世民走上前握了握長孫無名的手,“好好休息。”說完就往前院走去。
長孫無名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暗夜之中才轉身落座。“他對你好嗎?”長孫無忌端著茶在旁輕聲問道。長孫無名低頭輕笑,“哥哥,他對我怎麼樣你還看不到嗎?”“我要聽你親口說。”長孫無名嘴角動了動,展開一個笑容,“好。特彆好!”長孫無忌撇撇茶水,良久問道,“那個陰氏怎麼樣?”“她?……她很好。沒有與我為難過。”“是嗎?”長孫無忌不置可否。長孫無名又說,“哥,世民雖然納了陰氏做妾,可從沒怠慢過我。隻要他對我好。我不會求全責備的。這次來長安,他也帶了我,陰氏還留在太原。”長孫無忌仍舊笑笑,“好了。哥哥隻是問問你近況。快去書房吧。我看得出你心不在這兒。”長孫無名頓了一下,跟長孫無忌道了彆往書房去了。
長孫無忌一個人在偌大的客廳慢慢地喝著茶,眼睛卻盯著前方出神。一個身穿青色衣衫的秀麗女子前來添水。“清蘭。幫我添些茶。”清蘭拿著壺蓋的手猛地一顫,瓷壺蓋落地碎成幾半。在夜裡發出刺耳破碎的聲響。“少爺。您還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