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冬日午陽,明媚清寒。蔣國公府之中一口大鍋熱氣騰騰。蕭索的院子中,羅成與柳折走了個錯肩,水霧蒙蒙,飄蕩在兩人之間,添加了一絲模糊和不確定。聽到柳折說的“不要”二字,羅成頓了一下,還是往前走去。
羅成終於立定在柳折身後,劉弘基微微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李元吉盯著眼前兩人,好整以暇地看著。柳折轉身,羅成正垂頭看著她。兩人近在咫尺,心中卻不複往日的相知,沒有隔閡。柳折最不願麵對的,就是兩人一旦捅破那層紙之後的尷尬和疏離。
羅成看著柳折,眼中神色莫辨,“若然這是你的賭局,我願意一搏。你可甘,願賭服輸?”柳折迎上羅成目光,“子衿,你心中已經有答案。”羅成側頭看向滾滾翻騰的水鍋,苦苦一笑。“我明白了。”他沒有回頭,徑直走出了大門。
柳折看著羅成有些愴然的背影,心中陡然發酸。李元吉見狀,上前說,“屈瓊姑娘,你與本王相識尚淺,這麼著急也不甚好。待他日本王爺再來看你。”說完,也邁步離開。
柳折轉身,正對上劉弘基。劉弘基張口欲說什麼,柳折隻覺得心緒煩亂,說了聲,“劉將軍還是回吧。”人已離開。劉弘基待在原地,兀自停了一會兒,微自嘲地搖了搖頭,獨自離開。
入冬以來,沉悶天氣居多。傍晚時分,天空竟然紛紛揚揚飄起雪花,片片晶瑩剔透。映著暮色中星星點點燭火,帶了絲朦朧而又夢幻的色彩。這是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場雪。屈溪驚喜地跳入漫天漫地的大雪之中,弄得一身雪花,頭發上茸茸冰晶剔透無暇。
柳折推窗,看著紛繁飛揚的雪花。想著羅成離開時的頹然,心事濃鬱得幾乎化不開。不知他回府沒有,一個人身在長安,心中難過該與誰說?心中越想越放不下。
知無突然匆匆走來,在地上留下一排雪白的或深或淺的腳印。“小姐!有人找您!”柳折脫口問出,“是羅成嗎?”“不是!是秦王殿下。”知無答道。
柳折眸光一黯,李世民已經出現在眼前。他穿了白底滾金廣袖袍,身上披著玄色大氅。在冰天雪地之中向著她一步一步走來。李世民站定在窗前,朝著柳折伸出一隻手。“跟我來。”
一輛靛藍馬車悄無聲息停在一座府邸前,馬兒在地上來回踩下紛雜腳印。李世民先下了車,伸手將柳折托下馬車。對駕車的常何說了句,“你先回去吧。”常何點點頭,模樣一本正經地問道,“秦王殿下需不需要常何過會兒再來接您。”言下之意是問李世民要不要在此過夜。
柳折聽出意思,掌心微燙。李世民沉聲說,“常何,你這是皮癢了。”常何“嗬嗬”一笑,揮起馬鞭,一溜煙跑了。
不知名的府邸前素冷清淨,能夠聽見身邊人最細微的呼吸聲。李世民握緊柳折的手,拉著柳折推門進入府中。府中是一片雪的世界,一窺之間,滿是白淨雪花。地上已經鋪了厚厚一層大雪。“我抱你過去。”李世民不容分辯,彎腰橫抱起柳折,向著對麵房間走去。
道路兩旁種了許多倒垂楊柳,看樣子都是數十年的樹齡。這府邸模樣卻是新建不久,很明顯是府邸建成之後,有人專門移植過來的。樹葉雖然枯儘,白雪卻厚厚覆蓋了一層,隨著西風擺柳,一絲絲茸茸小雪撲撲簌簌落在臉上,兩人都落了一身的雪。
李世民將柳折放在地上,輕輕打開門。柳折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李世民點燃燭火,昏黃的燈光中,房中用品一應俱全。精致的檀木桌椅、畫案書架、梳妝台前首飾繁多,一麵漆金銅鏡暗光煌然。床上帷幔傾瀉,屏風後麵一個大大的浴桶。所陳所設都表明這是一個女子的房間。
李世民走到柳折身旁,忽然擁抱住她。“今天難為你了。”柳折沉浸在獨屬兩人的靜謐之中,仿佛這是大雪為兩人開辟的另一個世界,將兩人與世界隔絕。在這裡,他隻是一個普通的男子,而她隻是一個心有所悅的女子。
“你拒婚的事我知道了,有人故意瞞著我,若是我早一步知曉,絕不會讓你獨自麵對。”柳折在他懷中悶聲說,“沒關係,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了。”李世民捧著她的臉,“可你還在難過,不是嗎?”柳折微微垂下了眼睛。“是為了羅成?”柳折不置可否,沒有回答。
李世民不再問下去,看著柳折的目光中有了一絲迷離。他輕輕撫過她微濕的發鬢,俯首輕輕吻住了她。李世民的唇在她微冷的唇角輾轉,似乎極力想要溫暖她。窗外寂靜無聲,甚至能聽到雪花紛紛揚揚落地的輕微聲響。
他將她壓在床榻上,他的感情攻勢總是這樣強烈,她還沒來得及建立起防禦,已經被他攻陷。他摸索著解她衣衫,柳折陡然清醒,伸手攔住他。李世民動作陡然頓住,埋首在她頸間,過了會兒才穩住沉重呼吸。他低聲說,“對不起。現在還不是時候。”
李世民支起身子,看了她一會兒說,“每次要離開你的時候,我都在想,要是能一直將你留在我身邊多好。即使三年前在雁門你那樣對我,我仍舊忘不了你。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你。”
柳折聽著他直白的情話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移開目光。“這是今年第一場雪,我想出去看。”李世民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外麵是一片雪白的世界,萬籟俱寂。連一絲風都沒有,雪花安詳地從高空直直落下,有一片兩片打濕了柳折眼眸,泛出星點水光。
李世民從袖間取出一方紅錦盒,盒子方一打開,暗沉的紅色光芒在冰天雪地之中立馬化了開來。簪子好像是活物一般,簪身隱約可見暗色紅絲,好像是血玉經絡。簪子是牡丹造型,片片花葉血紅透亮,似是花瑰泣血,不同凡物。李世民將紅血簪子拿起,輕輕彆在柳折發端。
片片白雪落在柳折墨黑發亮的發上,映著血玉的暗紅,十分瑰魅。“這是在西秦得到的鳳血淚。我請人雕的形狀不知你喜不喜歡?”柳折微微點頭。李世民輕笑著問,“今日你扔戒拒親,勇者尚可得之。不知我若追求,你會想出什麼主意對付我?又或者直接拒絕,半點機會不給。什麼時候你也為我扔一次戒?”
柳折低聲說,“我若心許某人,何須扔戒,定然捧花相贈。”李世民微微一笑,認真地說,“我知道現在我們之間有很多難題。我已經在解決,皇上已經答應釋放楊侑。我答應你,大年之前一定把楊侑接出來。我不勉強你現在就與我在一起,但是,給我一句話好嗎?”
柳折聽說李淵答應釋放楊侑,十分驚喜。抬頭對上李世民的目光,卻又想起那日在承乾殿所見。“我一直以為在意的是我們之間的身份阻隔,可是那天我去了承乾殿,才發現自己始終在乎的不過是你已為人夫。”李世民無奈地看著柳折,“這是遇到你之前發生的,我不能說它是一個錯。但你若因此給我判死刑,我不同意。”
柳折無言。李世民捧著她的臉,“為了我勇敢一次,為了我們勇敢一次。給我一次愛的機會,錯了就承擔,這有何難?”柳折搖頭,“這不一樣。我若是嫁給彆人,你可還願要我?”李世民撫著她的臉,沉默了片刻才說,“會。”柳折看著李世民眼中波動,半笑著說,“這不完美,你也是明白的。”
“可你隻是還未接受,並沒有拒絕我不是嗎?我們相愛足矣,不完美又如何?”柳折不答他,李世民微歎口氣揉了揉她的頭發。“不著急,你可以慢慢想。我去房間裡生些木炭,待會兒回去暖和一點。”說完抽身往房間走去。
柳折看著李世民高大的背影漸漸走遠,這是一個願為她遮風擋雨的男人。他一次次試圖靠近,而她總是選擇避退。柳折忽然不明白自己是在害怕什麼,難道真是她口中的後果?她害怕,他卻一再用自己的行動給她信心。柳折幡然醒悟,她一直怕的不過是自己的心,怕自己淪陷在這個男人身上,從此再無法自拔。
雪花紛紛揚揚連綿不斷,灑了柳折一身。“等一等。”柳折在身後喊住李世民。李世民轉身回頭。柳折掌心是一片結滿冰晶的樹葉。“你的花,還要不要?”
柳折含笑看著他,李世民眼中倏然升起光亮火焰。接過那片葉子,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猛地擁住柳折。
劉弘基很快大婚,喜帖送入蔣國公府中時,柳折由衷一笑。劉弘基終究也是個開明之人,明白人生之中不僅隻有追求。安於平穩,誰說不是幸福?
新婚之日,長安城絲竹器樂之聲不時傳入耳朵。知無倒是有些不平,“前些天才來求親,不過幾日又娶了官府小姐,這種薄情之人,幸好小姐拒絕了他!”柳折在旁聽得直搖頭,臉上卻是笑容滿溢。心中卻有個念頭閃過,若今日娶親的是羅成,自己可還會這般由衷高興?
屈突通入冬忽然染上氣疾,醫者囑咐不能受涼。送禮之事隻能由柳折代勞。劉府一片火紅如炙,喜慶的大紅色花結滿眼都是,貼著囍字的燈籠亦是掛得比比皆是。劉弘基見到柳折,眼中閃過一絲難言,隻點頭笑了笑。
唐儉一杯接一杯與劉弘基對酒,新郎倌很快就醉了。劉弘基麵色發紅,由侍從扶著進入洞房。眾人還要再鬨,劉弘基卻突然甩開眾人,拿著酒壺朝柳折走來。劉弘基酒氣濃重,走路已經不穩。猛地拍手在桌上,一眾女眷嚇得不輕。“你跟我喝一杯!”劉弘基胡亂倒滿兩杯酒,塞了一杯給柳折。柳折伸手接過,劉弘基先仰頭喝乾,柳折也仰頭喝酒。沒想到酒烈,一時劇咳不止。
劉弘基還要再倒酒,唐儉伸手阻攔,奈何也是喝得七葷八素,十分不濟力。一下子被劉弘基甩得老遠。劉弘基又要斟酒,柳折已經無法再喝,場麵十分詭異。在彆桌的李世民聽到動靜,迅速趕來。插在兩人中間,隻說,“弘基,新娘子還在新房中等著。新婚之夜就要冷落佳人嗎?”
劉弘基幡然清醒,旁人趕忙上前拉著他入洞房,這才解了圍。李世民示意柳折安心,悄悄對她說,“待會兒我送你回去。”這才又回去了。
柳折卻無心再落座,隻在人員稀少的地方尋了個清靜之地,看著眾人觥籌交錯。渾乾學卻突然出現,帶著探究看向柳折,“你倒是十分奇怪,拒絕這劉弘基也罷了。竟然拒絕了羅成這樣的好兒郎?”柳折看渾乾學一眼,“我的事不須彆人費心。”
渾乾學嗬嗬一笑,“倒是白費了羅成在丁前城的一番心思。”柳折反問,“什麼心思?”渾乾學發現柳折竟不知道,先是意外,然後是緘默不語。柳折站起來問,“你知道些什麼?”渾乾學嗬嗬笑著要離開。柳折陡然醒悟,“我早就應該知道你這種人不做沒有利益的事。那晚在丁前城你莫名出現來救我是先就有人與你談好條件吧?李世民給你的官職並不在你的計劃之內!”
“是這樣。”渾乾學毫不避諱地點頭。柳折接著問,“是羅成?你向他要求了什麼?!”渾乾學說,“我不是個愛財之人,隻是取了點好處,向他要了羅家兵書。”柳折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羅家兵書豈是錢財所能買來?你這是趁火打劫!”
渾乾學一臉無辜,“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怎麼叫趁火打劫?他當時那副樣子,彆說兵書,就算讓他把命拿出來都心甘情願。”“兵書你拿到手了?”渾乾學得意地說,“當然。前些日子羅成回涿州便是辦此事去了。秦王也知道這件事,他沒跟你說?”
柳折退後一步,心中雜然四沉。該怎麼辦?她欠了羅成這麼大的人情。而李世民全都知道,卻什麼都沒有告訴她。若是她一直不知道,他還要瞞她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