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阿英與我相遇時四十一歲，在人間已經是昏暮之年。我卻覺得這才剛是我倆生命開端，之前寂寂寡歡的六年仿然未存。
在我之前，阿英已經有四個孩子。三男一女，除了最小的孩子楊杲是蕭貴嬪的孩子，楊昭、楊暕、楊德卿皆是蕭純華所出。我理解阿英以往對其他女子的憐澤嗬護，他還沒遇到我，隻要往後的金石日月阿英與我同在，萬般足矣。
阿英將我當做心愛的小女孩，眼睛裡再未出現過當日初見時的熱烈火焰。我看在眼裡，並不慌張，他有意的抑製和按捺能讓我借著女兒的掩護儘情享受他的溫情繾綣，我在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靠近他，直到有一天能夠攜手並肩。
我住在含風殿，寬闊清淨的宮牆裡栽植著我和阿英都喜愛的青楊柳。傍晚時分，風起雲湧，阿英就抱著我倚在樹下，看著風擺翠柳，柔軟潔白的楊花落滿我們周身，我枕著他漆黑如墨的發絲，想著今後許多年，我是否就能這樣依偎著阿英，不管是誰日漸蒼老。
我獨居在含風殿的日子很少，經常擅自跑去太極殿看他。阿英看到我總是微微一笑，不管桌上堆著多少奏章文牒都統統放下。夜晚，阿英批著奏折，我就蜷在阿英懷裡假寐。聞著他周身獨特的氣息，心神平靜得不起微瀾。阿英亦鮮少再臨幸後宮，夜深便將我裹在懷裡一起睡在太極殿。這讓我錯覺幸福來日方長。
蕭純華偏要與我作對，幾次三番叨擾我和阿英。自從發現阿英時常夜宿太極殿，她便每日到太極殿守著，名曰隨侍，不過時時刻刻看著阿英罷了。有蕭純華在旁，阿英不再與我親密耳語，也不再抱我。我拉著他的衣袖仰頭看他，他卻說，“乖，父皇還有事要做。”
我恨死了父皇這個稱呼。它把我和阿英涇渭分明地隔開，卻讓蕭純華與阿英如此親近。
每當看到蕭純華靠在阿英身邊為他磨墨奉茶，我都恨不得臨俎其上。自從我遇到阿英，已經鮮少如此暴躁，不經激怒。
那天夜晚，阿英將我送回含風殿。躺在床上，我拉著阿英的手不肯丟。阿英答應看著我入睡之後再回太極殿。我抱著他的胳膊，霸道到無以複加地占據。
燈燭搖曳，紗幔帷帳之間隻剩一片溫情觸動我心底塵封未世的柔軟。門外忽然傳來低低的交談，阿英輕聲說了句，“讓她進來。”門被輕輕推開，我不須睜眼也知道必定是蕭純華。蕭純華行了禮，阿英低聲囑咐，“小聲些。”
蕭純華頓了半晌才開口，“皇上……臣妾是看皇上日夜操勞，有些放心不下。”阿英將我的手拂下，略略寬了寬衣袖，慢條斯理地說，“皇後不須為朕擔心，倒是朕這些天冷落了你。”蕭純華一頓，再開口時滿是柔情，“這些都是臣妾該做的……皇上，小公主已經睡下，需不需要備攆移駕……”
我在錦衾下握緊手掌，指甲刺入皮肉疼得入心。阿英緩緩開了口，“太晚了，今晚朕不去了。”
蕭純華咬咬唇，“皇上，您每日不顧早晚龍駕在旁，隻怕宮人非議……”阿英打斷她，冷聲問，“非議什麼？”蕭純華察覺阿英語氣不善，趕緊跪下說，“皇上息怒！”阿英站起身，長身玉立在蕭純華身邊，“說下去。”蕭純華開口道，“公主年紀已經不小……宮裡閒言碎語很多，不知情的還以為她是皇上從哪兒找來的野女子。彆的不說，擾了公主名聲不好，儘早冊封，為其正名為要。”
阿英沉默了一下，我閉著眼睛感覺到了他的注視。“這件事容後再議，你先回去吧。”蕭純華不敢多說什麼，“那臣妾……”“明天你不必去雨露殿。”阿英似乎暗自歎了口氣，“朕去風華宮。”“是……”蕭純華適時打住，不再捋胡須，恭從地離開了。
阿英在我麵前站了許久，我能夠感受到他靜默之中的無聲掙紮。最後，燈燭被熄滅，四下陷入一片漆黑。窗外清風緩緩拂動帷幔，我悄悄張開眼。映著清冷月光看見阿英坐在榻旁，束發的金冠已經取下，墨色發絲似乎已經融於黑夜。
阿英脫下赭黃龍袍，側身躺在我身邊，將我攏入他寬闊的臂膀中。一股清新的蓮味侵襲了我的心神。
“最後一晚……”我聽見阿英低聲說。我翻身蜷入阿英溫暖的懷中，將心臟貼緊他的胸膛。我才不管蕭純華說了什麼，女兒又如何，憑什麼女兒不能愛上最親近的人，即使他是給予我生命的那一個。
接受冊封那天百官入朝，祭天九鼎香爐焰高勢大。阿英一身赭黃金繡龍袍站在象征天子霸權的百階高台之上，我踏著腳下殷紅如血的絲毯，一步步走向他。
繁重的宮裝金飾讓我不堪重負，百級漢白玉台階在我眼中仿是無邊浩瀚銀河，隔開我與阿英。阿英看著我，忽然步下台階。
阿英將我抱在懷裡，穩穩地走上高台。我聽見百官竊竊低語的聲音，心中卻雀躍非常。阿英將我放在地上，與我一同麵對眾臣，接受他們的高聲稱賀。我拉著阿英的手指，微笑著抬頭看他。心中想著，從今往後沒有人會比我們親密，沒有人能夠奪走我的阿英。
阿英亦看向我，眼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告彆情緒。我不明白，他的眼裡為何會有離殤。
蕭純華打破我們的凝視，低聲提醒，“皇上，司禮官該宣旨了。”阿英回頭看了蕭純華一眼，緩慢而堅定地從我手心裡抽出了手指。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奉昌宮金瓊公主溫正恭良，珩璜有則，禮教夙嫻，慈心向善，謙虛恭順深得朕心，今奉聖諭冊為金瓊公主，賜字楊。居含風殿為主位。欽哉！”
我的生母蔣氏跪地接旨，因著我的冊封，她亦是與有榮焉，冊封為蔣妃，脫離了冷宮，在奉昌宮獲得一席之地。我看了她一眼，蔣氏抬頭看我，眼中情緒複雜難言。我對她輕蔑一笑，她害怕地低下了頭。我心中冷笑，她能做阿英的妃子不知是上一世積了什麼德行。
入夜時分是我最為期待的時刻，我可以恣意與阿英親密相擁，仗著他寵愛我親吻他的臉頰。我喜清淨，偌大的含風殿便有些冷清。可是被阿英的氣息填充，我卻總覺得內心被填滿。我端坐在錦塌上，倚著紗帳帷幔，等待著阿英過來。
一個宮女過來服侍我更衣睡覺，我拂開她自作主張的雙手，接著等待。宮女蹲跪在榻旁，幫我脫鞋。我看著她問，“阿英呢？”宮女想了想，明白了我口中的阿英指的是誰，忙說，“公主，皇上的名字可不能隨便亂叫！”
我不願意和她廢話，又問，“阿英怎麼還沒來？”宮女說，“皇上今晚不會來了，皇上去了風華宮。”我怔住，盯著眼前不停搖曳的微弱燭光咬牙笑起來。宮女被我古怪的笑容嚇到，忙問著，“小公主，您怎麼了？”
我不語，抬腿踹開宮女。傾身踏出含風殿，宮女跪在地上拉住我，我抓著她後腦勺上的頭發，迫使她無力地仰頭。“你再敢拉我，我就把你這雙眼摳下來喂狗。”宮女瑟縮一抖，頹然鬆手。
除了守夜的兩個太監站在門外，風華宮的宮人全都被大太監避嫌地早早遣走。我將手中血淋淋的死貓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小太監看清眼前的事物後，嚇得倒退一步。尖聲尖氣地低聲嚷道，“哎呀！這是哪個倒黴鬼弄的？衝撞了皇上可是罪該萬死啊。”另一個太監也大驚失色，“你在這兒守著，我去拿東西來收拾！”
趁著兩個太監走開，我推門進入了香氣熏人的風華殿。房中燭火已熄，黑暗之中，隻有夜明珠閃著淡淡光暈。我站在外室，隔著紗帳看向床榻。
蕭純華輕柔而嫵媚的□□聲傳來，那時我的目力突然出奇地好，我看到蕭純華兩條雪白的胳膊攀著阿英精健的背，身體緊緊貼服著阿英，痛苦而快樂地低吟。而阿英似乎籠上了一層迷蒙霧氣，我看不清他。
我努力克製著內心澎湃的殺意，嘴唇被咬破，一股血腥味湧入口中。腦海裡忽然響起一段模糊的對話。
“離開吧。你的修為再被佛祖趕走幾次，會折損得一成不剩的。”
“不要。最多不過不能成仙，沒了仙根，我正好每日在你身邊。”
“佛祖來了，你快躲進來！”
一抹晶瑩的湛藍攏翅飛入金光閃耀的白蓮花心之中，滿心歡喜地蟄伏。不是因為躲過一劫，而是因為有了名目投入他的懷抱。
“阿英……”我乾澀地開口，仿佛隔了千年時光萬般荏苒，重新呼喚他的名字一般，隔著山巒水霧，卻熟稔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