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時隔多年,記憶已經斑駁。我卻仍記得六歲那年漫天漫地紛揚飄舞的楊花。
那天我百無聊賴躺在樹乾上休憩,心中卻煩亂不堪。自從三年前在荷湖亭聞到過那讓我迷亂瘋狂的氣息,我就像是一個藥癮上症的嗜毒者,什麼都無法阻擋我心中渴求。奶娘那把帶有荷花芬芳的頭發早已不再奏效,被我付之一炬。我這輩子倘若還有救藥,必定是那日亭中之人。
如雪般潔白柔軟的楊花紛紛落下,一層層將我覆蓋掩埋,隻有袖間青紗綾絡垂下樹乾,隨風輕蕩。
阿英就是在這時候來到我身邊。那股熟悉而致命的氣息傳來時,我猛地睜開雙眼,血液為之振奮沸騰。眼前是湛藍的天空和金燦的朗日,一片翩翩飛舞的楊花輕緩而下,落在我嫵媚長睫之上。迷蒙視線之中,我仿佛看到一朵淨潔白蓮……
那氣息就在身下,我垂首,隻看到一頭黑亮的發。我微微一笑,身體脫離樹乾,縱身而下。阿英先知先覺,適時地張開雙臂,將我攏入其中。他有一霎的愕然,我仔細端詳他。伸手觸摸這個讓我瘋狂癡戀了這麼久的男子。
眼神接觸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注定要被我愛的人。從我出生就有宮人四傳我是妖孽之像,後宮娘娘妃嬪服侍那麼多,從未見過有人長成我這副模樣。如今,見了阿英,我才知世間何止我一人得天獨厚。阿英是我見過最美的男子,亦是世間最美的男子。隻一眼,我就要堪堪迷失在他眼裡。
因為,我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一個不再孤單的自己。而阿英,我知道,他亦在我眼中看到了自己……
阿英拂開我睫上楊花,溫厚的指掌覆上我的臉頰。他微帶薄繭的指腹摩挲過我發端,我渾身一顫,將手臂勾上他脖子,阿英微微抿起嘴角笑了起來,那麼溫柔內斂。我把小小的腦袋放在他高大的肩膀上磨蹭,軟軟的身體貼著他的胸膛。阿英抱著我的手逐漸收緊,他無聲將下巴在我的小腦袋上碰了碰,那份溫情讓我一陣悸動。
阿英要抱著我離開,受到驚嚇的老太監這才回過神來,忙俯身說,“皇上……這小孩來曆不明,需不需要奴才……”阿英看著我,眼中泛著異樣光彩。他對老太監說,“也好。”
清風飛揚,我們的發絲纏繞相交,一樣的漆黑如墨,仿佛天生是一個人所有。
阿英帶我去了太極殿。朱紅金漆的偏殿書房,阿英小心將我放在黃緞鋪陳的錦床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回視著他,眼中是一樣的開懷。阿英再次撫上我的臉頰,那溫柔的觸感我永世不忘。我微微閉上眼,專心致誌感受著這令人窒息的時刻……
安靜寧和的氣息被急促的敲門聲打破,阿英失神地收手。端坐在榻上,讓門外的人進來。老太監趴在地上興奮地回稟,“恭喜皇上,這女孩兒……不,是小公主!小公主乃是皇上所出金枝玉葉。”我平生第一次沒來由地厭煩一樣東西,就是我的身世。
阿英聽完,眼中並無喜色,反而閃過一絲黯然。“知道了,你出去吧。”阿英沉聲說。老太監領命出去。阿英將我安置在他膝上,拇指撫過我粉嫩如花的唇瓣,似歎似喟地微笑著說,“女兒……”我小小的手抓住阿英,他露出一個惑人心魄的微笑,“乖女兒,父皇帶你去用膳。”
夜色輕薄,明亮的燭火和碩大的夜明珠將顯德殿照得亮如白晝。
阿英將我放在他膝上,將百合清藕羹一勺一勺喂入我口中。我平日裡最討厭這東西,此刻卻覺得無比甜香可口。侍立在旁的宮人無一不麵露驚奇,互相對看。這是她們第一次看到皇帝如此溫情地對待子嗣,連蕭後生的那兩個也沒有如此殊榮。
用完晚膳,阿英把我安置在顯德殿。紗幔帷帳之下,阿英替我蓋好錦被,輕吻我的麵頰。就要在阿英醉人的清香中睡去。一個宮女的聲音傳來,“皇上,雨露殿已經準備好了。您現在要不要移駕過去?”
阿英滯了一下,看著我的眼神黯淡下去。他起身說,“備攆。”
我躺在錦被之中,鼻端清香未散,身邊卻是一片冰涼。阿英走了……我赤腳下床,地麵冰涼的氣息傳到身上,我推門而出。守夜的宮女一邊勸我回去一邊拉我,我甩開她的手,隔著一片黑暗看向雨露殿,夜裡陪伴在阿英身邊的是誰?阿英是否會像對我這樣對她?
我第一次感受到妒火中燒的感覺,當下不顧一切跑出顯德殿。侍女很快被我甩脫,我赤著腳在宮中奔跑。尖利的石子劃破了我的腳掌,我絲毫不在乎。
狹長黑暗的甬道漫無儘頭,兩旁高大深厚的朱色城牆似要把我吞沒。我在黑暗中跌倒爬起,終於來到後宮大門。守衛看到我先是驚訝,大概沒想到會有一個六歲孩童緣何在深夜奔跑。
我被攔在後宮門口,若是平時,我定有辦法悄悄進入。今天我卻忽然不想這樣,我心中笑了一下,燦然如雨的淚珠已經滾落。守衛見我腳下血印森森,又不聲不息流眼淚,一時有些無措。
“不然,我們稟告皇上吧?”一個守衛說。
“不行!皇上和皇後娘娘怕是已經休息了,誰敢去打攪啊?”另一個守衛回道。
最後守衛還是稟報了主事太監,我如願進入後宮,在雨露殿留下一串小小的血腳印。
阿英出來的時候隻穿著明黃中衣,春風撩人,勾起他漆黑如夜的發。他看到我似乎有些驚訝,我對他笑起,未及展開的笑顏卻僵在臉上。
一個嫵媚的女子出現在阿英身後,她一邊整理著宮裝綬帶,一邊匆匆走來。這就是蕭皇後。我冷眼打量她,她長著一張嬌豔的臉,眉如彎月,目帶秋水,櫻紅的唇潤澤嬌美。緩步走來身姿窈窕綽約。我心中不屑,她雖美豔,卻是人間姿色而已,說到底不過一個模樣好些的凡胎。而我的阿英該屬於九天梵境,除了我,誰都配不上。
“皇上,這是……”蕭純華看到我腳下鮮血一驚。我連看都不看蕭純華,隻盯著阿英。阿英凝了神色,快步上前抱起我。他撩起我的腳底去看,立刻叫道,“傳太醫!”阿英抱著我,目不斜視地進入雨露殿。
太醫為我包紮完之後,我在他懷中裝作沉沉睡著。一雙手還緊緊抓著他明黃的中衣。蕭純華輕聲問,“皇上,需不需要讓侍女將她抱走?我們……”阿英低頭看我,低聲說,“不必了,今晚她宿在這兒。”蕭純華愣了一下,整理神色說,“那我命人抱她去彆的房間。”
阿英碰了碰我緊握著的手,說道,“你回風華宮吧。”“我……”蕭純華明顯滯住,“皇上的意思是……讓她和您一起就寢?”阿英不悅地說,“朕的事不須你過問。”半晌,蕭純華才站起身跪安,“是……臣妾告退。”我在阿英懷裡勾起唇角,作為皇後半夜被趕回寢宮的應該不多。
阿英為我蓋上錦被,小心地避開受傷的雙腳。燈燭被宮人悄悄熄滅,我仍舊不鬆手,阿英在黑暗中沉聲笑起來。我一下子沒了底氣,半晌,身邊床榻往下一沉。一個有力的臂膀環住了我小小的身體,我舒了口氣翻身蜷入阿英溫暖的懷裡。他的懷抱若是個溫暖的囚籠,我願終眠於此,永世不醒。
阿英下巴抵著我的頭頂,我意識沉迷,快要睡著之際,聽到阿英低聲說。
“可惜你是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