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北河慌亂回神,伸手阻擋已為時太晚,劍尖已經送至他眼前,他隻好伸臂硬擋。“叮”地一聲,軟劍劍身被屈到最大限度,光刃照亮了我們兩人的眼。恩北河的小臂被割破,空氣中傳來淡淡的血腥氣,激發了恩北河骨子裡的野性,他猛地加大力道向我壓來。
我執著劍柄,隻要一個用力就能折斷軟劍毀掉他雙眼,而恩北河亦是隻要微微用力,就能將斷劍刺入我脆弱的脖頸。
耳畔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像是穩石擊入我心底。恩北河眼中冷漠狂野被驟然驚破,我嘴角微彎,手臂用力將恩北河震開。恩北河半跪叩首,“北河見過主上!”
時至肅冬,太極宮的天空隻剩下單調茗淩的深淺淡灰。含風殿塘邊幾株雪梅卻繁花滿樹,淩空而放,使得含風殿經常冷香盈潤。
阿英踏著清霜走來,清風瀾動,細小花瓣從他身上飄飄零零滑落,儼然一副讓人扼腕三歎的如畫景致。阿英眼中帶著讚許的微笑走向我,我站在石桌上,身量雖仍舊與他相去甚遠,卻覺得與他的距離逐漸縮短。一寸一寸,終有比肩而望的一天……
阿英將手放在我茸茸的頭發上揉了揉,聲音清淡地說,“恩北河,朕傳授你武功,是讓你用來對付公主的麼?”我有人撐腰,趾高氣昂地嗟歎,“白費了一番苦心,□□出一個連我都打不過的。”恩北河垂著頭,睫毛顫了顫。
“楊兒,你自己說是否調皮太過?技壓一籌又如何,始終偷襲在先。”阿英側頭看我,發絲掃過我的臉頰,阿英目光中帶著星星點點笑意,仿是十萬浩瀚之中最美的一角。我心中一動,乖順地伏在他肩上。“楊兒知道錯了。”
“嗯。”阿英點點頭,“看來朕差點埋沒了楊兒的天資。”我抬頭看阿英,阿英吩咐太監,“取朕的天闕弓來。”
片刻之後,一個小太監托著檀花紫錦盤上前,上麵罩著一方寶藍描金帕子。阿英掀開錦帕,一張沉木烏弓出現在眼前,弓麵因為經常使用而變得光滑應手。阿英拿起天闕弓,信手取了一隻長箭,弓滿力勻,箭在弦上。
渺杳天空之中,隻能看到深淺不一的雲層淺淺流動。我眯眼長望,一個黑點隱隱現身,還未及看清,又隱入雲層。隻聽耳邊一陣清鳴,箭已離弦,帶著淩疾清風刺入天空。空中似乎傳來一聲哀鳴,我循聲而望,正看到一個黑點急速下墜。
我瞠目結舌,阿英箭法竟至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不見其全亦可以一擊即中。阿英微笑看我,幽深的眸中帶著期待,“能做到嗎?”我初生牛犢不怕虎地點頭,接過阿英手中的天闕弓,伸手去拉弓弦,卻發現弓弦竟硬得拉不動分毫,我較上了勁,手心磨得通紅還不停手。
恩北河在旁不怕死地插嘴,“這弦是龍筋做的,幾千年的風霜腐蝕都不能撼動半分,你怎麼可能拉得動?”我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又試了一遍,頹然發現確實如此。阿英低頭握住我的手,掌心帶著微微涼意。
我那時一心想要在阿英麵前好好表現,沒想到一下子就遇到這麼大一個絆腳石,於是低聲慚愧地說,“我太笨了。”
阿英握住我的手心幫我舒緩摩擦所致的灼熱感,他掌心微微的涼意十分有效。“等楊兒能夠拿著天闕飛馬逐鷹,父皇就答應楊兒一個願望如何?”阿英聲音中滿是鼓勵。我怔了片刻,連忙鄭重點頭。這是阿英與我第一個關於未來的約定。
一支長羽利劍射出,越灰藍的屋簷瓦楞而過,沒中靶心。
朱紅靶心萬箭穿透,一支利劍淩厲刺入空中,飛鳥仍舊自得其樂地遨遊天空。
時光荏苒,霜華染上含風殿瓦楞屋簷,又被綠濃柳翠掃落。
七年轉瞬即逝,是濃情寸斷的七年。
風聲颯厲,夜色濃重。一支黑羽鐵箭破空而出,夾帶著淩厲的氣勢直擊長空。鉛重的雲層之中傳來一聲淒鳴,在太極殿上空緩緩蕩開。
內宮外麵的甬道擠滿了手持火把的禦林軍,他們低著頭,快速而仔細地搜尋著四周。
“找到了嗎?”
“沒有。”禦林軍互相低聲問著,卻一無所獲。
含風殿石桌前坐著一名身著淺緋紗衣的少女,長長的裙裝逶迤,猶如火紅流霞曳地。漆黑的長發傾瀉而下,像是一團黑霧繚繞周身,半遮曲線優美的脖頸。膚色帶著不近人間煙火的透白。黛眉精致如畫,一雙秋水剪瞳如同蒙霧的曜石,濕潤嬌柔。豔若櫻桃的唇瓣,一吐一吸之間,空氣仿佛都是甜的。此時正懨懨蹙眉,把玩著一把玄鐵弓,細看之下,眉目間帶著一絲玩世不恭。
恩北河眉目明顯不悅地緩緩走近我。我拿起酒壺斟了一杯酒,金樽還未觸及嘴唇,恩北河猛地將酒盞奪過,灑了自己一袖子,他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咬牙說,“這遊戲你玩了許久都不膩嗎?”
我悠然看著恩北河,“怎麼會膩?深宮寂寥,找點樂子罷了。”恩北河將黑羽箭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問道,“沒射到東西麼?難不成幾日沒玩,射箭倒是退步了。”
恩北河冷聲說,“是我扔了。”我認真地點點頭,問了聲,“射到個什麼?”仰首就著酒壺飲酒。恩北河見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不再攔我,隻冷聲開口,“你今年也十五了,任性也任夠了,不要再給主上添亂。你知不知道現在大隋有多亂?整日在宮闈中胡來,夜裡飛矢射箭,禦林軍找不到獵物不準睡覺,這也是你作為一國公主的命令?”
我壓抑已久,猛地將酒壺摜在地上,發出一聲劇響。我咬牙說,“我不需要你來教訓!”恩北河仍舊坐在石凳上,幽幽地說,“你想誰來管你?主上?彆做夢了!主上雖然是你的父皇,更是一國之君。你恃著身份得了這麼多年恩寵也夠了,彆再指望主上隻圍著你轉!”
我頹然站起,酒氣攻心,有些暈頭轉向。隻能自嘲一笑,“是。阿英他以前對我太好,所以現在我受到了懲罰,他不理我了。”
恩北河默了片刻,放低聲音說,“主上也不是有意疏落你……你若早些明白作為一個公主的本分,主上他……”恩北河頓了頓,轉了話頭,“禦林軍仍在內宮外麵徘徊,前晚因為這個驚動了太子殿下,惹得主上很是生氣。今天不要再生是非了。”
我看了一眼黑茫茫的天色,起身往內室走去。
恩北河突然叫住我,“你的箭術已經出神入化,若是……若你想見主上一麵,去取天闕的時候便是一個機會?”
我頓住,昏黃的燈光將我的身影拉得幽長無光。
“我若去拿了天闕,他從此便與我更無牽連。天闕放在那兒,我才覺得……即使紅顏碎斷,我到死他都不再看我一眼,生活在這寂寥的含風殿總算有點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