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了眼,眸中鋒芒乍現。蘇凝玉驚恐地看著我,明白我這次不會放過他。隻得狠心咬牙將臉湊了上來,尖利的袖箭在他臉上一閃而過,留下一道血肉外翻的傷口。
我陰沉著臉色看蘇凝玉,他眼中留露出驚恐。我向來知曉自己有時候陰沉得可怕,沒想到這些年已經進展到讓人望而生畏的境地。
“不要有下次,否則……”我背對著蘇凝玉開口,順手將帶血的袖箭射入土裡。
蘇凝玉戰栗地捂著臉走了,我接著去撫弄那棵青柳枝。栽培好後,正要起身舀水,忽然有一隻骨節修長的手拿了水器橫在我眼前。我接過水瓢澆了水,隨口問道,“這麼快就能下地了,看來行宮醫者技術不錯,有空得多提拔幾個到宮裡,免得幾個禦醫醫術不精卻在太極宮混吃等死。”
李世民沒說什麼,亦蹲在旁邊,專心致誌地看我栽樹。
已是初冬,時而寒風淩冽席卷落葉,一派冷清蒼涼。李世民看了一會兒,開口說,“彆人都是春初栽植,易於成活,你卻反其道而行之,想必這青柳要命運多舛了。”
我回道,“你怎知這青柳時運不濟,倘若它將來參天呢?”
李世民看起來不像是一個多言之刃,今日卻分外有興致,“倘若它今後參天,便是我輸給了你。我便答應你一件事。”
我終於抬眼看他,藍色錦袍的青年微微垂頭看著我,眸子像是一幅神韻自傳的水墨畫。這是我第一次沒有把注意力隻放在他的唇上。
我直視著他說,“本宮貴為公主,難不成還有何事求你不成?”他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眼底的一絲譏誚,仍舊微笑著遷就說,“那就換個說法,換成我為你做一件事如何?”
我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他倒是一點不怕我,竟想跟我有這麼點牽連。
“若是你輸了呢?”李世民帶著微微笑意抬頭看我。我垂首,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說,“本宮不會輸。”
朝堂之上寂靜冷清,較之幾日前,卻已沒有那般肅穆沉重。隻因殿前金座之下跪了兩名突厥來使,捧著蓋了朱章的議和信箋。
阿英以手支頜,斜靠在金座之上,自有一派帝王威嚴。其中一個來使鏗鏘有力地念完信約,直視著阿英。兩個來使雖打著議和的名堂,卻連恭崇之禮都不做完備。
阿英不置可否,盯著殿下眾人默不作聲,眼中深沉莫測。朝官們不敢與阿英對上視線,皆端立垂首。阿英手指輕敲龍椅扶手,這是他不耐煩時慣有的動作。我隔著翠玉花屏將目光投向兩名來使,一個身著藍衣,發呈棕褐,眼中透著不馴。另一個一身黑衣,濃眉鷹目,泛藍的眼中一派深暗,捉摸不透。
朝堂上氣氛正凝重,李世民忽然上前幾步,單膝跪地正顏凜色說,“皇上,突厥言曰議和,卻態度傲慢,料他們並非真正願意息戰,此次放過戰機,隻怕將來邊境依舊難安,百姓仍遭禍亂。末將願意帶兵出戰,一舉消滅突厥餘部,以儆效尤!”。朝臣們麵色微變,低聲議論著。藍衣來使明顯吃了一驚,應是沒想到會有人當場發難。黑衣來使目光沉沉定在李世民身上。
阿英沒說話,過了半天才放下手問了一句,“你在朝堂之上怎麼還穿著戎裝?”眾人沒想到阿英沉默半晌隻問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李世民亦有些驚訝,還是恭敬地低頭答道,“回皇上,突厥未退,微臣時刻持劍相待。”
阿英不甚在意地唔了一聲。略一沉吟說,“既然突厥有意議和,便不要多生是非了罷。”說完想起什麼,側頭問內侍道,“繁落山的雪梅還有多久開花?”內侍愣了一愣,恭敬答道,“回皇上,還有不足一月。”
阿英點點頭,聲音淡淡,“時間倒是挺趕。那便趕緊處理了此事,莫耽誤了朕赴繁落山賞花。”藍衣來使莫名其妙加上震驚地看著阿英,大抵沒想到大隋皇帝竟荒唐不理政事到如此地步。
我卻不由失笑,阿英也猜出了突厥來使的真正意圖,故意作出一副荒唐模樣,好省事省心地儘快將他們遣走,結束這場動亂人心的僵持。
議和之事到此大約要定下,李世民卻道,“皇上,突厥不過欺我軍兵容孤寡,但若皇上願將當日三萬烏衣騎兵歸末將指揮,臣定破陣覆敵,揚顯國威。若不能成,臣願提頭謝罪。”如此,李世民又不知審時度勢地拂了聖意。
阿英這次將目光投向李世民,認真打量許久,含著笑意開口,“少年兒郎,倒是很有氣魄。”眾人不知是褒是貶,皆默默不語。
殿中寂靜良久,阿英冰冷帶笑的聲音再度響起,“可惜,朕已將三萬騎兵送離。”眾人皆看著阿英。來使亦是來回打量。
李世民年少氣盛,微皺著眉頭問道,“末將鬥膽。敢問皇上,為何在如此兵火交急時刻將士兵送離?”這句話問得不甚恭敬,沒想到阿英竟仔細答道,“前些日子朕南巡路過廣南一處,風景甚好,卻是沒有離宮居住,掃了不少興致。此番正好趁冬送人過去趕工,明年初春的第一茬楊花就能賞得到了。”
李世民聞言,無言沉默下來。我在屏風後抿了唇,阿英氣起人來,簡直能讓被氣之人在心中默默吐血。再看突厥來使,一張臉已經糾結得不能看,而今隻要再來一場大戲,差不多就齊全了。阿英既然想演一場荒唐戲,我便全心全意地幫他。
我理了理鬢間碎發,撩起如水廣袖,緩緩步出了屏風。眾人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看著我議論紛紛。我掃視玉階之下,李世民一雙眼盯著我,有些驚訝。
阿英側頭看來,不大明朗的光線在他臉上打下暗影,他眼中笑意切切,幾年的隔閡似乎從不存在,仿是多少年來,他都是這樣對我親切地笑。我不由心下一慌,踩到自己繁複的宮裝裙裾,失衡倒了下去。一雙微涼的手扶住了我,耳邊傳來熟稔入骨的聲音,“怎地這般不小心?”
我扶著阿英站穩,軟聲說,“就是不小心,不是還有你麼?”阿英笑了笑,坐回龍椅。我緩緩走去,倒是將王室的雍容風姿走了個淋漓儘致。我扶著阿英的膝緩緩跪坐下首,伏在阿英的腿上,意興闌珊地看著下方官員。“怎地一個早朝拖遝了這麼長時間,臣妾在房裡等不下去,親自來找您了。”
阿英聽到“臣妾”這個詞,理著我一頭烏發的手微頓了下,又撫上我鬢間,滿含寵溺地說,“你當朕不急麼?政事堆疊,哪及閨房逗樂來得有趣。朕已儘量快些,好回去陪你。”
因我深居內宮,從不與人理善,朝中大臣沒有一個認識我。瞧著麵色,是真正把我認作哪個宮裡得寵的娘娘。而來使的臉已經轉為淡淡的不屑。
蘇凝玉看了我兩眼,低下頭默不作聲去了。眼風瞟過李世民,他的臉色蒼白得有些可怕。
那名黑衣藍眼的來使兀自打量了一會兒,輕鬆一笑,“在下不敢多加叨擾。皇上,不知您對我突厥可汗提議意下如何?”
阿英這才將繾綣的目光難舍地從我身上移開,“不錯。”阿英又望住我,漫不經心地說著,“大隋答應議和,另送金錠十車,以慶兩國友交。”朝官登時嘩然,我聞言亦有些吃驚。大隋餘力絕可以與突厥抗擊,與突厥議和已是為保全百姓所作出的下下策,如今另送錢財,卻是大大養了突厥的脾氣。
藍眼黑衣的來使大笑起來,“大隋地廣物博,皇帝亦是十分豪氣,在下非常敬服。定然向可汗如實轉達皇上心意,以慰兩國友好!”
兩名來使拿著蓋了大隋玉璽的議和信箋往殿外走去,阿英全不在意,隻低頭撫著我單薄的肩胛說,“今早朕獵了一隻幼年麝鹿,待會兒讓禦廚做了送到你那兒去。既然受了傷,就不要到處亂跑。”眼中溫存不儘。我仰頭看他,勉強抑住心中悸動,“好,我等你一起。”他不會去。饒是知曉不過一時逢場作戲,我卻把這場戲當成真的來欺騙自己。
藍衣來使走到大殿門口,似乎終於按捺不住,開口嘲諷道,“荒淫無能,大隋皇帝不過如此。”
阿英對藍衣來使挑釁的話語充耳不聞。我雖不知阿英為何對突厥百般容忍,但,我不允許任何人當麵詆毀阿英。
我緩緩站起,沉聲問道,“你說什麼?”那來使看皇帝都懶得理睬,反倒是一個後宮女子發難,不由更加大膽,“在下不敢。隻是在下生來不像中原人有那麼多花花腸子,有什麼話便直說了。衝撞了殿下,在下願意賠個不是。”說著象征性地鞠了個躬。
我麵露笑意步下台階,“倒是個性情中人,恰巧本宮也討厭彆人九曲回腸,向來也是有話便說,想做便做之人。譬如今天本宮想要殺你,你就不能活著走出這昌重殿半步。”挑釁的藍衣來使滯了一下,將目光投向了黑衣來使。
黑衣來使打量了我一眼,恭敬地低頭道歉“阿那年紀尚淺,說話無禮衝撞了皇上,還請皇上君子度量,不要掛在心上。回去之後在下必定奏明可汗,嚴加懲治阿那。”我不置可否,返身走回玉階,兩人愣在當場不知是走是留。
阿英托起茶盞,潤了嗓子問道,“各位以為該如何處置?”眾人議論一番,一名紫衣朝服的官員正色上前,“回皇上,臣與各位大人商討過後,以為我大隋氣度非凡,自不必與一個夷人計較,令其歸去亦是彰顯我朝君子風範。”
阿英看向我,“楊兒以為如何?”
我看向兩名來使,“既是君子之儀,自然是要放了。”兩名來使麵色一鬆,道了聲“謝皇上”,轉身往外走去。藍衣來使麵色輕鬆,方踏出昌重殿一隻腳,猛地趔趄幾步,突然雙目圓瞪,口吐鮮血倒地。
黑衣來使吃驚地回頭望來,我低頭輕撫手中素婁劍紫金烏木刀鞘。一把金柄長劍正插在藍衣來使背上怵然輕顫。
“你!”黑衣來使臉色一變,“在下不知,大隋朝皇命既出,難道這麼輕易就出爾反爾?”我將刀鞘扔在地上,“本宮隻說放你們走是君子之儀,可本宮卻是十足的狹隘女子,不管什麼君子禮義。而且,本宮早就告訴他,今天不會讓他踏出昌重殿半步。”
黑衣來使麵色有些發青,還要再與我理論。
阿英語聲陰沉如同冷雨壓境,“你若不舍同伴,不如朕送你一程?”
黑衣來使臉色青白片刻,恭敬地俯首說,“是阿那有錯在先,實為罪有應得,留下一條命權當賠罪,在下告辭。”
阿英沒說什麼,拂袖去往後殿。太監總管著急吩咐侍從抬走屍體,收拾朝堂。我往殿下看了一眼,李世民仍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巍然不動,隻是白煞了一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