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妃!
傍晚時分,霧落滿天,蒼茫的雪空將雁門關的冬天襯得愈發粗獷渾厚。
陣前守兵傳信說,突厥軍已經拔營退兵。並遞上文書,稱願送上良馬千匹作為兩國和平締約的心意。
彼時疊庸殿正是燈火光盈。阿英像是有些心事,托著碧色琉璃樽久久不語。我小心翼翼地端了晚膳,站在旁邊陪他一起沉默。一樽茶涼,阿英方意識到我的到來。瞧著他的眼神,怕是連召我的事都忘得乾淨。
阿英放下酒盞側頭看我,“傷得如何?”我下意識地拉了拉宮裝,遮住滲血的繃帶,笑著引開話題,“突厥退兵了,我們什麼時候啟程回長安?前些年我在含風殿周圍種了一圈冬梅,今年當是開得第一樹花,回去應該還看得著。”
阿英沉默不語地看著我,眼中清遠,這麼些年,我第一次感到捕捉不到他一絲情緒和想法。我一時惶恐,上前蹲在他膝前,他單手支頜,捕捉住我的眼睛。
我微微仰視阿英,認真地說,“我錯了。我不該瞞著你偷偷跟到雁門來。也不該瞞著你擅自使些手段。”
阿英凝視良久開口道,“這次回到長安……”阿英心中似乎有什麼事懸而未決,指尖輕輕敲著龍椅。我仰頭看著阿英,他優美的薄唇輕動,終於開口,“父皇做主幫你挑選一名中意的夫婿。”
我聽到這句話,心底似乎有什麼破碎落地的清脆聲響。站起來的時候碰上矮桌,灑了自己一身酒卻恍然未覺。隻愣怔看著阿英,問了句“為什麼”。
阿英鎮定地看著我,“找個能好好照顧你的人,父皇今後也可以安心。”
我倒退了幾步,淒然道,“阿英你當真以為我這顆心是鐵打的麼?就算如此,也總有消磨殆儘的一天。今日想起,不若當日在戰場上我便死在敵軍陣下,你是不是依舊郎心似鐵?”
一步步走下殿,我對著殿外大雪紛揚低聲說,“我們……都已經很累了。”
朱紅色的宮牆在暗夜中似乎永無儘頭,漫無邊際的黑色籠罩了我。我盲目地走著,麵上不知不覺間水澤滿布。偌大的雪花簌簌地打在身上,竟有些響聲。傳至空蕩的心裡,滿是寂寥回聲。
雪越積越多,我恍然沒有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曲殤亭。水麵已經結冰,落了層薄雪。我頹然在一片黑暗中坐下,冷風一吹,覺得臉上一片冰涼。
忽然有一個腳步聲響起,我懶得理睬。那人愈近,直直走到我身後來。我強掩淚痕,反手捉住那人手臂,往石桌上一送,用臂力壓住。那人顯然沒有防備,被帶得身體一傾,不下心撞了上來,我側頭一看,鬆開了手。
李世民直起身繞到我旁邊,仍舊站著,聲音像是今夜濕冷的大雪,“你到底是什麼身份?”我揉揉眉心,頭痛舒緩了一些,“身份……當真如此重要麼?”
李世民沒有言語,我抬頭問,“有酒麼?”李世民遲疑了一下,將手中煙靑酒壺遞來,“還有半壺。”我接過,身邊並沒有應手的酒器,乾脆直接打開壺蓋喝了一口,喉頭一陣火辣。我說,“你放心,我仍舊是大隋公主,白日眼見的,不一定是實。前幾日在曲殤亭,哦,就是這兒。不用怕,你並未與後宮妃嬪有過什麼。”
李世民默了半晌,在石凳上坐下,開口問,“怎麼哭了?還是因為白日裡那些突厥來使無禮之事麼?”我側頭看他,“本宮若會為這等小事垂淚,倒是多愁善感得很。況且本宮取了他的命,該要哭的是他,卻沒那個命了。”
雪夜靜謐,廖無人聲。心中的虛無無限擴張,將我緊緊捆縛,無端勾起一吐心事的想望。
我側首看著湖麵,“我隻為一個人哭過。”頓了頓,才又開口說,“他皺一下眉頭我都舍不得,隻要他想要的,我都願意雙手捧到他眼前。”
李世民認真地聽著,我說,“你沒有愛過,不會懂。”
李世民反問,“你怎知我不懂?”
我答道,“若真真切切愛一個人,就會思之入骨,念其入神。你在雁門半個月,一封信箋都沒有往外送。”
李世民眼中有絲意味不明,“這次龍駕困隅,明眼人一看就是隨從細作泄露行蹤所致。雁門被圍困月餘,始畢咄吉卻連關內到底有多少兵馬都沒有摸清。原是早有對策。”
我沒說話,算是默認。
李世民沉默片刻說,“你既然愛那個人,儘管與他言說便是。”
我淡幽幽地笑,“這種事我懂,他也明白。隻不過尚未點破罷了。”靜了片刻,“不會太久的,總要有個結果。大概結果快要來了。”
李世民靜靜看著我,“他若……不愛你呢?”
我亦回視過去,“沒什麼可怕。我想了許久,他愛我是個結果,他不愛我,這也是一個結果。或好或壞都比這些年來我自己一直糊裡糊塗糾纏不明強得多。若他連一個結果都不肯給我……那就太殘忍了。”
李世民靜了片刻,垂手從袖間取出一方煙羅紗絲帕,“這是你當日掉在樹下的,如今該物歸原主了。”我伸手接過,李世民接著說,“以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見麵。”
我淡聲說,“僅此一回。”站起要走,我還是頓住,沒有轉身,“多謝當日舍身相救。”隻聽到李世民輕笑一聲。
回凨夙殿的路上,想起方才所說的“僅此一回”,心中忽然湧上一樁事。李元霸。
當日蘇凝玉說李元霸如何勇猛剽悍,我倒沒放在心上,當日戰場一見,我才把他本事摸透,倒是個不可多得的助力。其人勇悍,收之如斬敵利刃,縱之如猛虎歸山。既然他認準李家,對大隋就是個潛在的威脅。今日他能聽兄命斬突厥敵軍,他日就可能從父命斬殺大隋軍。
還有他那心思詭秘的哥哥李世民,能夠輕易在戰場上與始畢咄吉抗衡之人也絕非等閒之輩。他雖表麵不動聲色,難免暗藏禍心,比起他那腦筋單純執拗的弟弟,不知厲害了幾重天。
此次回大興之前,倒是須得把這樁心事辦妥。不然回到大興,山高水遠,再想有所動作就不容易了。
念及此,我抽出袖間紗諒夼粒旁鹿餿タ礎5難套仙譜湃粲腥粑薜陌滋聰恪?
“出來吧。”我看著帕子漫散地說。樹影輕搖,恩北河一身玄衣緩緩走出,到我麵前微微俯首行了禮。我重將視線移到帕子上,“這麼費心費神地跟著我做什麼?”
恩北河低頭說,“是主上的旨意。”
我頓住,將帕子收在手裡攥緊。“他……有沒有什麼話要帶給我?”
恩北河低聲說,“沒有。”
我低頭說,“知道了。”複又抬起頭,“你明日幫我辦件事。”
恩北河遲疑了片刻,點頭說,“你說。”
我轉身長望天上明月,“抽個時間處理了李元霸。”末了又囑咐一句,“隻卸了他一身蠻力就好,不需要傷及性命。用焚身草吧。”
恩北河淡聲說,“我早已有此打算,不過直接殺了不更好?用焚身草要耗夠一天一夜才行。他那個哥哥不是個好糊弄的。”
“你既知曉李世民不好糊弄,在行宮殺了他弟弟,豈非更不好收場。”
恩北河說,“那就把他兩人一起除了,難是難些,也不是不可能。”
我冷聲說,“恩北河,你跟我不一樣。年紀輕輕還是積些德罷,不要妄惹殺戮在身,小心子孫無福。”
恩北河打量著我說,“莫不是你與李世民有些交情在先才不願取他性命。”
我“嗬”了一聲,好笑地說,“我為了阿英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難道現在竟不舍得殺彆人了麼?李世民是智者多慮,我還有其他辦法對付他。再不濟,我也是因為他曾救我一命,交情就免了。”
恩北河沉吟片刻說,“那好。明天我派人去把李元霸引出來。”
我將羅帕遞給恩北河,“用這個吧。”恩北河不解,我說,“上次去探病,他似乎很好奇本公主的帕子是用的什麼法子調香。把帕子給他,就說本公主要將調香的法子教給他。”
紫金香爐中檀香嫋嫋,將殿中蒸騰得香氣繚繞。肅寒的冬季,像是將滿園春香招攬入室一般。
侍女稟了一聲,我抬手準了。李元霸大步跨入,馬上被上好的白檀香純正的香氣誘住,深深吸了口氣。看向我時,眼中不再有當日桀驁賭氣,他行了大禮,我示意他起來,將調香勺遞給他。還是禁不住問,“你竟有興趣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