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霸眼睛閃閃發亮,年輕的麵龐閃著健康的紅潤光澤。“我當然沒興趣。是二哥!二哥……”怕我想不起來似的,李元霸又自豪地說,“就是皇上前日親封的左衛大將軍。他上次得了一方帕子,好像特彆喜歡上麵的味道,沾了香氣的衣服都不讓洗!所以我猜二哥一定特彆喜歡這香氣,等我學會了,等二哥生辰,就可以送他一個驚喜。”
我說,“等你學會了,我送一箱進貢的上好香料給你。”
“真的嗎?!聽說宮裡的東西都是千金難買,你真的要送給我!”李元霸驚喜地瞪大眼睛問。
我點頭。
“那我二哥……”李元霸還欲再說,恩北河從後劈了一掌,李元霸應聲倒地。
檀香嫋嫋的屋子裡,一片靜寂。
“開始吧。”我將香爐揭開,加了一勺焚身草。拿了半瓶解藥給恩北河,“這個你先服了,李世民那邊我去拖著,你隻管專心就好。”
淩冬森寒,翔鷺殿前卻熱火如夏。宮人們隻能穿著單薄地春衣,赤膊在院子裡活動。我亦著了紗綾,外著窄袖宮裝,躺在片葉全無的樹下養神。
“公主,左衛將軍來了。”
我嗯了一聲,睜眼看去,李世民一身月白,翩翩站在十步之外,一雙眼眸莫測幽深。我道了聲“奉茶”,站起來走向那棵昔日脆弱不堪的柳枝。
李世民跟著我站定在柳枝前,昔日摧萎的枝條漸漸複蘇,嫩綠萌生,似有回春之兆。
“本宮著了十個人日夜不停地照看。翔鷺殿四周點了不下百叢篝火,日夜不停地燒著,幾日已燃薪千擔,天地氣節在本宮眼裡委實不算什麼。”
李世民矮身在柳枝上撫了一把,指尖沾染殷紅痕跡。目光複雜地看著我,“一棵樹,你竟讓它茹之以血?”
我點頭,定論道,“你輸了。”
李世民莫名地笑起來,眼中摻雜著些彆的情緒。“若是如此,我甘敗下風。”他收起笑意說,“不知公主想要什麼?”
我撫了撫嫩枝,一把將它薅出來,根莖發出痛苦的斷裂聲。李世民看著我的所作所為,沉聲問,“你費了這麼多心思栽培,為什麼漸有起色卻將它拔除?”
我說,“我栽它不過一時興起,這麼冷的天氣若是任它自生自滅不過活個幾天罷了。隻因它是一個賭誓,才得以存活今日,既然目的達到,它存不存在都沒有意義了。”
我將柳枝扔在地上,吩咐侍女,“將它扔進火堆燒了吧。喝了這麼多突厥人的血,它也算是個有福分的了。”
“你竟然用人血澆灌一棵樹?”李世民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我不置可否。抬頭正色斂顏,“本宮要你,一生不得帶兵抗隋。”
入夜。寢殿寂靜瘮人。
李元霸躺在屏風後臨時搭設的床上,雙目緊閉,臉色慘白,汗如雨下。他數處大穴皆被金針封住,四肢充血腫脹。
我走近看了一眼,恩北河調配著藥丹。我說,“倒是比以前快了不少。”恩北河將千年參頭放入臼中,“這劑猛藥下去,明天早上他身上的主脈就保不住了。世上又多了一個廢人。”
我默然走開。
門口忽然傳來侍女急促的腳步聲,我隔窗問道,“什麼事?”侍女跪倒在地,磕磕絆絆地說,“公主,是左衛大將軍的弟弟丟了。左衛將軍領了人四處找呢!有人見到將軍的弟弟白天往凨夙殿來過,左衛將軍他非要進來找呢!”
我說,“讓他進來。”
恩北河在我身後說,“我來吧。”
我答道,“免了。打發他走就是,不要驚擾到阿英。”
我將窄袖宮裝脫了,瀉下發簪,一頭青絲如瀑披下。方打開門,李世民一身濕冷站在寢殿外,身後兩名隨從,隻有十步之遙。
“本宮已經休息了,有事嗎?”我涼聲問道。
李世民注意到我的裝扮,低頭斂目,不再看我。“末將的胞弟李元霸白日走失了,有人說在凨夙殿看到過他。末將心焦,特來尋找。若有唐突,還望見諒。”
我說,“倒是有些唐突。不過既然是親弟弟失蹤了,本宮也不便過多苛責。凨夙殿就這麼大點地方,你想搜便搜吧。”
李世民沉聲說,“得罪了。”微一揮手,身後兩人迅速進入偏殿和後院搜查。片刻之後,兩人回報“沒找到”。李世民俊秀的眉蹙起,眉眼之間線條愈發犀利。
他突然抬頭看來,“還有一間房……”我挑眉,冷聲斥道,“放肆!難道本宮還在臥房裡藏了你的弟弟不成!本宮準允你進入凨夙殿搜查已是體諒你念親心切,若是妄想得寸進尺,休怪本宮不客氣!”
李世民盯著我看了片刻,終按捺住心中焦灼,低聲說,“恕末將無禮,末將……告退。”
晨起初漸,朝陽的光線才剛打亮樹影,下了一夜的霜,又是一個宵旦。
恩北河捧著一杯熱茶站在窗前,用茶蓋拂著茶葉,疲倦地低著頭,什麼話都沒有。我閒適地抱了本書在躺椅上歪著,淡悠悠地說,“恩常侍倒是悠閒,今天賴在本宮這兒不走,難道是家中沒有好茶麼?”
恩北河看了我一眼說,“李元霸已經丟出去一個時辰了,很快就該找上門來了。”
我端端靠著美人臥,翻了一頁書說,“儘管找來便是。”正說著,殿外傳來一陣喧嚷之聲。我笑了一聲,“真是說到就到。”
侍女低聲在門外稟告,“公主殿下,左衛將軍他……求見公主殿下。”
“讓他候著。”我吩咐罷,接著看書。
恩北河隔著窗往外望,“他那個弟弟弄得半死不活,怕是經不住你這麼磨他。”話音未落,侍女的驚叫聲傳來,門被大力打開。冷耀的光線投射在臉上,我微微眯眼,放下書卷朝門口看去。我打量了一回問,“身為左衛將軍,難道不知道私自攜帶兵器闖入行宮大殿罪當如何麼?”
李世民一張臉緊緊繃著,線條僵硬冰冷,眼底一片猩紅。他右手緊緊按在腰間佩劍上,聲音如同冷夜霜雪,低沉壓抑,“元霸……找到了。”
我答道,“好消息。不過左衛將軍若是特來告知,那就多此一舉了。”
李世民說,“關外有人發現他,隻剩了半口氣。我把過脈,是有人蓄意廢了他的七行五穴。”我站起身,踱近幾步,“竟是如此?本宮實是惋惜。”
李世民緩緩靠近我,每一步都帶著萬鈞之力。他將手中一團事物展開,手指因為過於用力有些失血發白。是一片小小的白檀樹芯,正是昨日調香的香料。
李世民咬著牙說,“這是在元霸身上發現的。”他似有些難以自控,眼中漸現之色,“是凨夙殿的東西。”
我瞥了一眼,“確然凨夙殿有這東西。”世民眼底通紅,右手緊緊抓著劍柄,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劍而出。“我今天來,隻想問一句,”李世民壓抑著說,“是不是你做的!”
我微微一哂,笑著說,“白檀木而已,這種香料,凨夙殿有,其他殿中也有。你如何就斷定是本宮有意加害?”
李世民握劍的手有些顫抖,而恩北河早已暗暗站到我身後蓄勢待發。我與李世民對視著,無畏無懼。他忽然猛地將手中白檀木握碎。
“我相信你。”
我尚未反應過來,李世民已經踏出凨夙殿門,背影沉沉。我竟一下子覺得無力,本以為是一場腥風血雨,到頭來風輕雲淡得清遠流長。
這之間隔得,竟是一句“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