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遞了個銀包,暢聲笑道“去吧,師傅我大把的銀子在這包裡,今日我請客,徒兒不管愛什麼,為師都管賬!”
汐萍早已出落地豔若百合,掩口咯咯笑了一陣子,“敢不是假銀子吧?”
“放心!為師給彆人有假,給你們,保是真的!去吧!隻是要一個時辰內回來才好。”
淬月道“這位一向豪爽的,時辰緊些,也夠玩兒了,咱走吧!”
汐萍與淬月一走,我才喚過攬桂,對她道“桂兒,另有一件要事要你速辦。你聽著,我要你馬上潛回金陵,有兩件事,一,你執我這封黃油紙信封手書,先去見孫大人,若不成也罷,你再去找馮延巳馮大人,務必將此信,遞給他們其一,但切記先不必驚動李璟第二,你要想辦法,到慕容的醫館去,找你賞荷師姐,讓她傳話給她師父,叫他離了太醫院,速和你同回塍玉島,診視宋師兄的心疾。後邊兒的事,為師在信中也寫了,要慕容暉之自己斟酌。你隻管把這信遞給他就是了。”
攬桂道“師父,我不太明白。我去找孫馮二相,隻要有你一個信物,也不難但那宋師叔,自己就號稱‘天下第一隱醫’,且與那慕容醫師還是一門兩支的師兄弟,眼下在太醫院又不好找……”
我也說得動情,執了她的素手囑咐道“桂兒不必多言。你也知宋師兄對我甚為照拂,況且,他是醫者不能自醫的。我心裡也著急得很!你若尋得他來,為師此生感恩於你!”
攬桂望了我的神色,有些不安,皺眉道“可是師傅,您不要忘了。您畢竟深受帝恩,萬一此事給皇上知道了,他若不追究還罷,若他不肯依,那你……”
我心裡主意定了,對她道“你隻管依我的話,我是心懷坦蕩,什麼流言也不怕的!他若這般小肚雞腸,叫他用拂雲劍與我說話好了!你隻管去,若真惹了他,我便自到金陵領死罷了!”
不知怎得,我的話中已帶上對景通的恨意,再細想想,原是我欠他的多些,口吻便又緩下來,“桂兒儘管去,李璟如今不同往昔,總是身居宮中不出,我請走慕容,他若知道了,慕容也必會應付。”
我說著,提筆寫信,卻故意筆法纖秀作閨閣小楷,不似我過往偏行草的路子,寫罷封了一黃一白兩封,想想摘了額前紫晶,一並交予攬桂。攬桂點頭道“好,那我便去了。”
我望著攬桂那一抹桂黃色的、纖巧秀挺的背影,一時心中慶幸:做為師父,我教她的最少,對她也不見得多好,可她方才口口聲聲都是為我著想,餘者卻沒為自己再說一字,就這樣甘心為我送信去了。有這樣的徒兒,我心甚喜。
攬桂一走,我心稍安。果然汐萍、淬月已回。我自己擺弄一回,袖裡納了一物,提了一籃茶果,托著兩盞水燈便趁這美人手般溫柔的月色,往歸墟水榭去。
歸墟水榭的一泓碧水,是一個自然形成的湖中湖,外通太湖,在月下蕩起陣陣漣漪,柔柔地泛著淡銀色的迷離冷光,平白叫這夏末添了一抹清涼。冷月清湖,我在水榭亭中石桌上擱了茶果——那日為他施針之後,我用儘自身微末醫術,苦心無眠數夜,在茶中用些巧思,點心上費些心思,為知己,總也算值得。
一切備好,我自小竹籃中,小心取出荷燈兩盞。
我特意穿了一襲紫紗拂地裙,此刻,獨自蹲在湖邊,依次放下兩盞荷燈:
為唐國,有一盞。
還有一盞,為宋師兄。
我藏在蓮心裡的文字,有一盞全是國事。我希望孫、馮二相能都見到我今日送出的信,然後,把消息傳給景通……隻要唐國一直好好的,他一定可以在帝苑瓊樓中釣魚、走馬、打球、下棋、撫琴吹笛寫詩詞,他就一定不會再想起我,他不念我,會想從慧嗎?他真的不想我、不想從慧?為什麼我想要他放了我,可他真的放了我不追,我又如此害怕、傷心、不舍?唉!我隻看著燈兒入水,順西風飄飄不穩,心裡默念道“我隻要唐國好,隻要唐國好。他好不好,不由我管,我不管…也不用想!”
宋師兄的那盞燈,是我為他祈福的。我也是醫者,知道他麵色在蒼白中透出灰敗青紫之氣,加之身形枯瘦,雙手指甲已現紫紺,顯是膏肓之象。他自己心裡通透,醫術之高與我有雲泥之彆,說再多寬心的話也是無用。人事之路已絕之時,我隻有求諸茫茫難測的天意。與他相識未久,卻親見他揮灑間的文韜武藝,他那樣一個人,也被縛於天意。這也許是宿命的悲涼,逃脫不得,然,我為他不甘,少不得不自量力,要為他與天搏一搏。
我那日與他施針之後,也已向謝小端小師弟打聽過,得知今日對他來說很是不凡:三十二前年的今天,正是無塵子和天機子在溪邊遇見宋翁,撿他為徒的日子。那個宋翁,定是宋為的親戚,然到底是他父親亦或是祖父,亦或是彆的至親?不得而知。從天機子口中,我可以大致猜出這老頭可能是宋為的父親聽天機子描述,可知老者很愛宋師兄,可為何,之後的這麼多年,宋師兄一直沒找到老者除了姓氏以外的任何信息,老者明知塍玉島所在,卻從來末見過宋為和門中之人?老者的行為令人費解,也足以令師兄寒心。
我正因此惆悵不已,忽然隻覺背後有一隻瘦手撫上,柔和的內力傾刻間已緩緩注向我的背心“師妹想什麼呢?瞧師妹紮的水燈,雖說漂亮,到底做得倉促,還是不如我贈你的那盞燈兒精美…彆動!”宋為運氣並末有絲毫凝滯,柔聲給我下斷言道“我看師妹,小時候中過胎裡毒,當是…呃,那‘繞指’,現已解去,但發色烏中現紫,可知尚有殘存之毒再便是本門譚宗的‘牽情蠱’,蠱性不純,施毒者不是門中人,雖毒性綿延可及終身,但不會有甚性命之危,要解此毒,唯有斷情,師妹顯然沒做到還有其三,江湖宵小給你下的飛煙散,用壯男胸口近心之熱血製紅丸服之,此毒現基本已解,尚有餘毒未清。所以,師妹有此三毒纏繞,身體底子也強不了。好在你也算有點武藝傍身,到底有些助益。師妹,我先以化毒的掌力替你療治一番,再給你三顆我製的清心丸,清去繞指飛煙餘毒,你如今有本門內力護體,情蠱是傷不了你的,這便會好,你不用愁!”
我看他臉上依舊笑得甚為燦爛,似乎豁達瀟灑得很,那放曠不羈的神色,一點也不像有痼疾纏身之人。
我不知自己回頭看他的時候,眼睛裡是否已含著熱淚?隻見他那形銷骨立的一抹瘦影,竟還如枯墨勁竹一般的挺秀,我控製了淚意,向他道“如此美麗的歸墟湖,我隻是突發奇想,想放幾盞彆致的水燈,點綴一下這清雅的風景。”
宋為臉上帶著不置可否的微笑,聲音有些發澀,卻很輕柔“凡點水燈之人,都有所思。師妹必是有所思,卻不想讓我知道。”
我站起身來,望著漸行漸遠的兩朵藕荷紫的燈影,也道“小妹所思,不怕你知道。小妹隻要唐國好,還求師兄好。”
宋師兄笑了一笑,輕輕搖頭,歎道“師妹差矣,你既身在這塍玉島上,唐國興衰,你又怎能問得?可見是言而不實,雲師妹顯然是彆有心事;再者便是為兄我了,我也知道師妹是好心,不過我卻從不信什麼神力,隻怕平白的辜負師妹,再欠下一筆怎麼也還不清的人情債……”他伸出右手向著湖中的方向,虛握手掌數次,我細心卷在荷燈中的紙箋,竟如長了翅膀一般緩緩飛到他的掌中,宋為從頭至尾瞧了一遍,再將右手一握,紙灰便從指間散落下來,落在他的腳邊,化作小小的幾朵深紫焰火,一時湮去難尋。
“可知師妹的情根還在金陵呢。好在如今也瞞不過我了,此番你去過廬州後,我便向師傅去說說,保著師妹你回他的身邊兒,說不定,有幾個人勸著聖上,他心一軟,便舍個皇妃的封號給你……”
我有點惱了,這個家夥看似通透,說出的話卻與旁人差不了多少,“你就知道拿我說笑!人家心裡麵不好受,你若是好人,就彆說這種話刺我的心!我也與你說了,金陵,我斷不回去!”
“唉!”宋師兄歎了一聲,露齒笑道“不回就不回嘛,我就是和師妹說笑的,你還真和我生氣啊。”
我瞧了他一陣,見他臉上青紫之氣稍斂,便問道“我的大日子,你如何不來?上次救你一命,可欠我個大大人情,如何眾人全來送禮,就是不見你?”
“捧場的人多了,不在乎多我一個。”宋為嘴角上勾,壞壞一笑道“看你,又惱了吧?你是當掌門的人,這般小的心眼子,可怎麼好!”
我自袖中摸出給他製的銀質人像來,也笑道“掌門師妹不和你計較了。你看這小像像不像你?何時養得臉上多出點子肉來,把這幾塊骨頭沒住了,我便給你再做個俊些的!”
我將銀像遞給他時,隻覺他的手又枯又硬、寒涼如冰,觸碰間勾起我憐惜之意,又道“宋師兄既是大丈夫,該要聽勸。我看此島雖好,濕氣卻重,你也知這氣候,與你的心疾最不宜。我不若找我行醫的朋友來貼身照拂於你,等過段時日,讓他帶你到金陵,在他的醫館靜養,金陵氣候溫暖,正好……”
“師妹好意我清楚。”他眼中的急味,似乎不以我的話為意,嘴上卻道“我知師妹是心善的人,處處為我想著。隻是此事…”他已在輕輕搖頭,卻不忍拂了我的意,隻道“容我想想,以後再說吧。”
我與他認識多日,已知他為人甚倔,性子又孤冷,不是那般好相與的。前段時日受他“水影針”的丁覺生師兄,看來已傷了元氣,聽謝師弟說他出關已數日,竟連行走都不易呢。
我見他不允,忙道“我已烹茶煮酒在上麵水榭相待,請師兄且去小飲幾杯吧,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