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朝煙雲!
然而這非常時期,我與定雲獨對片時竟也不可得——少時,寧安回來報我,小何已到龜首殿了。
我淒淒惶惶丟了定雲,轉到龜首殿,見文小何神色宜然,已在小殿中端正跪候了。
“文小何。”我不帶喜怒,儘量平和地喚了他一聲,然而此刻,在我的眼中,他的忠心已存疑,我對他信任已失,口氣也冷硬了“近來,你可偵知了什麼江湖動向要報於朕的?”
小何聽我口風不善,急著澄清“聖上!小的確有要事要報,不過這件事,小的還有不明之處,實在不敢妄言呐!”
“你說!朕給你機會,說錯了不怪!”
據小臣查知,姚端、江為、謝小端三人,因所謂天象不利,先後離開了塍玉島。半個月前,長老範文芷與賀千尋同日失蹤。江湖上謠言四起,但始終沒查出二人真正的去向。十天以前,丁覺生向江湖宣布消息,說他師父周正清要練“幻影千劍”最高第九層,需要長期閉關,耿娘娘為妃、門中上位均遠走,無人理事,他丁覺生重賄於我,他要向朝廷自請,成為代門主。我一時財迷心竅,就收了丁覺生好處,答應在禦前幫他說項。
可還沒等我開口,昨日尹延範大人就壞了事,隨後當夜,尹家人被凶徒假傳聖旨害死,經過蕭大人查實,此事的主使和清源軍留家人有關——聖上命我和李中使調查假傳聖旨一事,我到青龍山找到了丁覺生的徒弟,他是上了丁覺生的一封書信,上麵指出,他的諜網已查明害死尹家人的,其實有兩個是他的逆徒蒯橫舟、奚善傑!此二人原是丁氏的弟子,可是自從他們師弟“天機六子”被周人殺害後,他二人覺得家國無望,就反出了師門,想不到竟然投靠了有二心的留家人!至於另外三個人,也是唐國人,其中一個,丁覺生也不認識,應該是泉州留家派的。這個人,現聽聞也已死在耿娘娘之手了。還有兩個,均是周正清的徒弟,是丁覺生平輩的師弟!丁覺生還在信裡指出,周正清在塍玉島集會時,公然提出王氣在周,是丁覺生為了取得在島上主事的權柄,所以將消息透給了宋國老,宋國老認為周正清投靠了周國人,所以下手命令丁覺生將周正清幽禁了!
“哼。”我鼻子裡冷哼一聲,冷冷看著文小何,心緒亂湧,眼色也變幻無定,想不到江湖上,也是一樣勾心鬥角!宋國老染指江湖,真是誰的話都信不得!我將李寧安搜到的字紙拋出,盯住小何那雙有些浮腫的雙眼皮眼睛,問道“你家裡,如何會有這個東西?”
“這……”文小何大惑不解般喃喃道“這張紙,是王太醫送我包藥材的。我因近來辦差崴了腳,我本以為是小傷想拖著,卻一直不見好,還愈發重了。前天,我有事去回耿娘娘,說話之間給她知道了。小的不敢找太醫院給看,她便開了方子,當麵叫了王研吩咐得空就給我拿藥。誰知王太醫卻直到晚上才找從人給我送兩包藥,想是他不想讓人知道,這是太醫院的藥材,所以才用寫了字的宣紙……”
“好了…小何!這外差勞累,還容易叫朕誤會了你。你從此就不要問了,明兒再跑最後一次,以後就安心做彆的吧!”我心裡之疑至此稍解,對小何的態度也有鬆動,我慶幸沒有錯信了人!小何雖認字,可字卻極差,斷沒仿出這假詔的本事,這件事一定不是他做的!
“明兒你去傳朕旨意,放了丁覺生,命他任右副門主,主理天機門及唐國江湖消息傳遞之事!周正清之事,屬於門中內務,朝廷不問。周正清既練功不得睱,他的左副門主位子即由門中長老尹天衣擔任!宋國老要專心為國謀難,從此江湖幫派之事與他無涉。所有天機門人事及錢銀事務,均需書報何蒞中使裁度。”
文小何聽我如此下令,一時像遭了霜打,垂眸向地,默默無語,一時似又下了決心,泣道“皇上!江湖門派分化,並非吉兆!小的懷疑…周國人在背後擺弄,將有重大的陰謀於國不利!”
龜首殿裡,我坐在龍位上注目於下方卑微的文小何,可他不知道,獸爐香煙裡,他的樣子我竟有些瞧不真切——他跟了我十三年了,我知道小何讀書不多,父親當過吳國的縣官,後來壞事了,他們家由天到地,家人下獄抄家,連累他自幼跟了劉太監。我知道他眼泡生來就是腫腫的,卻並不難看,反而有些可憐、可愛;甚至熟悉到他鼻子側邊有五六點褐斑都知道,他自己決沒本事仿聖旨,可僅僅因他家裡出現了我親筆寫的底稿,我就疑他是賊人假造聖旨的幫凶之一,抑或他是給人害的,抑或他能從中得益,這造聖旨害尹家人的人是他的主子或朋友?
我想保護他,這麼多年,他鞍前馬後追隨於我,既使他於此事真的有什麼不得見光的聯係,我也不想害絕了他。我一時懷疑、一時釋懷,心裡鬥了一會子,平了心神柔聲對他說“小何呀,不是朕疑你!隻是如今,國事、家事都不順,朕聽聞廬山有一位高僧行因,擅談佛理,朕欲請他到金陵講法,辦好這趟的事後,你就為朕去請他來,可好?”
小何含了淚,知道我派他遠差有棄他之意,向我磕了一個頭,泣道“聖上,聖心有疑,小的無法自明,但也問心無愧。小的聽聞我朝帝子王公,常有替身舍身事佛之事,如蒙不棄恩準,小臣願隨行因禪師為徒,為吾皇祈福消災!”
我有些傷心,但也替他慶幸“小何!跳出這朝事,於今看是好事。朕便如你所請,你辦完差事,就上廬山吧!”
小何行了禮認認真真的退出,退到我視線之外才返身離去。我與他十四年的緣份一如這小殿中金爐輕煙,散去留香。
小何走了,我揚聲向著外間喊了一聲“來人!”
剛回來的寧安,看見了文小何哭著離去的樣子,心裡一定是惆悵失落的,然而我冷了心腸,對他道“領人到王研家去搜,朕懷疑偽造聖旨、勾結江湖敗類、殺害尹家人的幫凶是王研!”
李寧安吃了一驚,少有的跪地求情道“王研…不會的!王太醫是王紹顏大人的侄子,從小是王紹顏帶大的,他們家一直都是詩禮傳家的……”
“你彆替他說話!”我含怒衝他低吼道“你去年生病,是朕恩準他給你瞧好的,你如今當然給他說話了!他因王紹顏的關係,近些時日不受重用,生出怨懟,勾結彆人,絕對有可能!…趕快把他帶到這兒來,朕親自問他的話!”
李寧安沉默了,轉身忙了半炷香功夫,真把王家小子並許多罪證全都搜出來了——原來,除了我的手跡,還有陳覺、宋國老、馮正中、嚴續、孫晟和常學士的字跡手稿,同時在王研的府裡被找到了——這些墨寶,大部分是拓本、極少一些就是手跡——我知道王紹顏生前是大才子,對拓印之術極為在行,可我不知道,王研竟然也會!我氣得恨不得剜了自己的眼,找了半天的奸細,竟是我一向最信任的小王太醫——我氣得劇烈地咳了一陣子,胃裡刀絞似的疼起來“為什麼?王研,朕何曾慢待於你,你竟勾結外人,暗地做出這害人害國的勾當?!你和彆人一樣,棄了唐國一逃,朕還能好受些!你……”
王研頭戴烏紗,身形清瘦頎長,穿了一襲青綠色太醫官服,跪地垂眸嗚嗚的哭了一陣,他那普通的容顏不能勾起我的絲毫同情,可能因為他年輕才二十多歲,身上有一種讀書人的儒雅氣,也可能他在幾個皇子降生時都有些功勞,所以我還是有些心軟,耐著火性聽他告道“皇上…小臣知道,您要是知道了,小臣必死!可是小臣,並不是因為我師父的事怨您,更沒怨大唐國!小臣上了這條賊船,實在是…是為情所累,沒有辦法!”
小臣今年已經二十七了,家裡本有一房妻室陳氏,是叔父在的時候定下的,可小臣與她不投緣,且她和小臣成婚快七年了,初時雖生過一個女兒,卻不幸夭亡了。但後來便再也沒有一個兒女。她為人在長輩跟前雖讀書識禮,暗地卻十分悍妒!多少年,小臣也沒機會動彆的念頭。誰知,保大十一年,陳氏娘子染了大疫逝去,小臣便一直沒有續弦。後來,叔父壞了事,聖上沒追究小臣,小臣為聖上出都采買耿娘娘定的珍貴藥材,在回來的路上,小臣心情焦鬱,有一個朋友薛公子請小臣去杏花樓玩耍,小臣一時不防,也就去了。在歡場裡見了個十分和眼緣的姑娘,經不住陪客唆使,小臣第二日就替她贖了身,還決定納她為妾!叔父進牢,小臣一邊走門子想替叔父求情,一邊卻忙著納妾,王家人忙著各謀出路,也沒彆人顧得上反對。婚後我與那位薑姑娘極好,我也覺得真心愛上她了,且她又於今年初給我添了個兒子。
可沒想到,有一日為臣下值回家,竟被一夥外地人給綁了——他們說話是福建口音,小的聽不懂,聽了半天才明白他們說,這個薑女是清源軍留家夫人的侍女,原是李仁達的手下從咱唐國的歌樓裡搶的女子,後來搶江山時歸了留氏,早些年已做了留從願老爺的小星,眼下竟是私逃出來的,且留家雖歸順,但軍隊不受大唐國節製,唐國人馬也不得入泉州。此女膽大包天竟敢逃出,還背叛親夫,去花樓賣酒唱歌!留從願暗中派下他等,必要追究此女之罪,提她的首級回話。還威脅說,我今納了她也要承擔連坐之罪!說著,這些人就衝進我家,拿下薑氏就要砍!我苦苦哀求他們饒命,他們說,隻要我幫他們弄到皇上及朝中重臣的手跡,沒有真跡,拓本也行,在他們約定的時間給了他們,他們就不會再來了,否則…必滅我家呀!這些人走後,我本要報官,想起兒子,就沒了膽——可沒想到,薑氏怕得不行,哭求我快點去辦!我用了點時日,到大街字攤上,悄悄收了孫晟等人丟掉,又被下人準備賣給書商圖利的字紙,又趁機買通了小宦樂時,弄到您丟掉的廢稿,為了怕給查到我,我把十幾張稿子用叔叔教的法兒給拓下了。前幾天果然有人來拿,我就給了一些拓本,為防他們再來,我還特意留了各人幾張真跡和剩下的一些大幅拓本在家。前天,雲娘娘召我,說文小何辦差時崴了腳,不好求太醫院給看,叫我弄點藥給他送去。我一時鬼迷心竅,當時沒有去,捱到晚上,找了個臉生的家丁就拿了一張字紙包了藥去了文府……我本想立刻燒了剩下的所有墨跡,可又不敢,怕那些人再上門時,改了主意指明要真跡。接下來的一整天我惶惶不可終日,一直在糾結要不要留下真跡和剩下的拓本,誰知今夜雲暖樓連夜召臣侍候…臣想著剩下多餘的真跡紙留在家是禍害,預備著今天一有機會回家就一把火……
王研嚇得渾身軟倒,伏在地上哭得可憐。我臉上神色冷酷之極,一如從來不認識王研,審他道“說!假聖旨是誰做的?這廝是個人才,整個唐國也難尋。朕若尋到這個人,定不會饒了他!”
小王抽抽嗒嗒地哭道“來收字紙的是…是唐國人,是丹陽一帶的口吻。小…小臣從沒遇過這事,哪敢問……”
我心緒繚亂,胃疾不寧又兼熬了一夜,此時已是一臉疲態,本想癱靠在龍位上,可礙著王研,還是努力挺著坐定,麻木地擺手止了他的話,“好了…朕也懶得再問你了,王研,你再為朕救最後一個人,而後,帶上你全家,立即給朕離開唐國…朕今世也不要見到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賊!”
我上次說這種話是對女婿劉節。小劉貶去貴戚官職,現還在洪州做參謀呢,靈若和小田出事以後,我心裡實實覺得對不起劉節,可沒辦法,身為皇帝,話已出口,改不了了。可王研呢?不一樣!在我眼中,他是徹底的外人,此刻又犯了大錯!我完全不多想,從這一刻開始,我已經決定,用他的真元,救我的阿雲!
我幾乎連一瞬的猶豫都沒有,狠聲向外間道“來人!把王研拉出去,送到紫極宮交給暉之先生處置!”
我從龜首殿回雲暖樓的路上,看見天已漆黑,滿天的星鬥看得分外真切,夜空絕美,深邃壯闊,像極了當年我按父皇的吩咐,命巧匠在他的皇陵中雕刻的那幅天象圖——然而我的眼望向此刻的閃爍的繁星,卻覺得老爹這個宏願,傳到我手裡成了一個笑話!帝王的使命桎梏著我的一生,這些年,我沒一天過的真正開心,而且活得越來越喪氣!唯一令我寬慰的隻有僅剩的幾個後妃與兒女——而其中我最牽心的,莫過於耿定雲——我是最虧欠她的,由身及心,都欠她的、還欠慧兒,今世也還不清!
因為我沒辦法給慧兒名份,甚至沒法許他在朝裡的前程,甚至我也不知道唐國的朝廷究竟有沒有前程?我唯一想的隻有讓慧兒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度過他的一生,讓定雲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陪在我身邊過一生!
現在,定雲能不能平安,都寄在這王研小子的身上了!至於采了真元之後,這個使壞的小子會怎樣?根本不在朕考量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