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朝煙雲!
定雲離去的去年冬天,文益大師也圓寂了,我頂著朝野非議,要二品以下官員都給文益服喪,因為隻有我知道,文益是我的老師,也是目前我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我的心裡空了,紅顏彆了,連老友也故去了,難道就不能表示一下我心中的傷感嗎?而我的傷痛,這不是開始,更不是結束。
我向周主正式稱臣的那天,是戰事暫時終結的一天。這本是我所期盼的,可這一天卻成了我一生最哀傷的一天我把壽州等周主打下的城池讓給周主林仁肇將軍在周主進城的當天含恨病亡,我方和周方都給林大人封了高官,可林將軍是看不見了。沒出息的景達吃了幾個敗仗,連壽州城都沒進,便聽了陳覺的話,兩人狼狽不堪地溜回了金陵!景達沒敢上殿見我,找了個幕客回稟了敗跡,又躲在府裡稱病了!親兄弟,我能拿他怎麼樣?唉!敗了敗了!心裡再不甘,隻能認了!
柴榮沒打下來的六州我也白送了——江北十四州,全部歸周,我朝不再占有淮南寸土。此役我又打點不少珍寶獻給周主,而柴榮這時候才交還姚鳳、周廷構、馮延魯、邊鎬、許文稹等俘虜和孫晟相國等人的遺體。人是回來了,可我一個也不敢重用了!一並回來的還有鐘謨——孫晟和使團都被害了,唯獨鐘謨在此時回來了……
奉周正朔,稱臣、降號(改稱國主)、改名,以前隻是內部約定,對外文書上使用,如今卻正式下詔,祭告太廟——
告廟的時候,天上又起了沙塵,遮天蔽日的,伴著濃霧就和十二年前母後去世的時候一模一樣。母後曾經說我過於作偽,可以騙過天下人,卻騙不過自己的心——母後,這一路走過來,我沒有想騙誰,手上沾的那些血,實在是帝皇的職分使然,我不是誠心的!你要信我呀!
我的眼淚模糊了視線,沾濕了玄色如意珠九龍袍。太廟的煙霧中我也看向父皇的靈牌——父皇,兒臣沒聽你的話,現在就算後悔也遲了,況且我不後悔!天下亂世,你不鯨吞他國,就被人吞並,我一向有勝有敗,這次滿盤皆輸,我雖不甘,隻能願賭服輸!您怪我也沒有用,一切都回不去了!
割了地,賠了錢,求了和,日子還得過下去。處理好大戰中各位存亡將士的賞罰後,我開始忙於兌現之前對阿雲和紊紊等人的承諾
什麼國主不國主的,我素有雄心,現在年紀漸大,丟不起這人!我打定主意,趁著還能動彈,退位,不乾了!
然而,看看現在朝裡的兩派一派支持我的大兒子弘冀,一派支持當了十三年太弟的皇弟景遂。兩派也各有理由,老大這個人,在守常州一役中和軍將們關係很好,軍中的人緣因此非常好,擁護他的人還抬出了一條整個對周戰事中,隻有老大立過功,打了勝仗!總之一條,不立老大,難安軍心!
太弟呢?也有人暗裡支持他的。說他心性謙退,有仁者之風,也挺有才華,再者,群臣不說,我心明白立了十年的太弟,一旦換掉,隻怕世人又要暗地指我虛偽!可是,因著懷揚樓的那場刺殺,加上冷碧霄和他師弟在唐國的主謀究竟是不是也有太弟,我說不準;跑到尹家,重傷定雲,殺害尹家滿門是不是也有太弟的份?我懷疑宋齊丘、懷疑太弟,到這份上真的不知道還能信得誰?!
我本來十分猶豫,隻跟群臣說了我欲退位的事,卻還沒定誰接位,想先讓老大和太弟各自在朝裡表現表現再說。誰知太弟趁此機會又上了《歸藩表》,景達怕追究他敗軍之責,在這當口竟然還是躲在府中不出!我想了一想,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索性準了太弟的本子罷了他的太弟,再給他和景達都重重加封官位,然後讓景遂為將,去老大呆過的潤州(鎮江)去鎮守。可景遂上書,堅決不去老大原有的地盤,於是我讓他改去宣州(安徽)了。我原以為二弟是甘心隱退,誰知他去了封地以後是百般不滿,心情極差,隔三岔五的總有人到我耳邊來告他,我對這些話置之不理,我這親弟弟,這麼多年不爭不搶,結果呢?十載帝皇夢,一旦終成空。我終是有愧於他的,隨他去,隨他去!
太弟走後,我鐵了心把位子讓給老大,為此還專門通知了周主。誰知周主說什麼也不答應,堅決要我乾下去——我隻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頂著這“國主”的恥辱稱號繼續乾,卻把朝政一古腦全交給弘冀——
弘冀上台之後,一改我推崇的寬仁之風,綱紀是整肅了一些,可朝中的元老,也被他得罪光了。沒過多久,就有人來向我告弘冀了!
弘冀的性格,一點也不像年輕時的我,說實話,我不怎麼喜歡他,也著實不懂他,之所以立他是因為現在的我選擇太少了!兒子中,隻有他年紀將近三十,還能栽培一下;另外,我朝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要和周國開戰,我需要一個主戰且能乾的兒子!
一方麵,為了這些,我沒去乾預弘冀,另一方麵,我此刻真的無力去乾預他了!因為,就在剛剛冊立弘冀沒幾天,我出乎意料地在清暉殿見到了定雲——
又是半年沒見,她要殺我!
我見她的時候,手裡正把玩著四十大壽那年耿道人煆的開花金蓮杯——這是一對的,另一隻定雲當時要贈給凝煙,我沒讓,隻自個兒留著。索歡找了許多時日,不見野道人的影子,不想她回了一次太湖,還是回了金陵——這一次,她是真怒了,用的是軟劍,招招下的是狠手,而我呢?用儘自己的武功造詣,剛好都能躲過,而又無聲息。
酣鬥中,我隨手擲出銀杯,金花四濺,左格右擋中,我卻就是不叫旁人進清暉殿。一失神的功夫,軟劍已攻上我的心口,我急問道“為什麼?你這又是為什麼?”
定雲傷心不已,手下不停,攻勢淩厲,哽咽地說“馬道長是我的朋友,汪佩颻,我的小妹妹,楊讓皇,我的血親,黃伯雄,我的舅舅,楊家六十口,我的族人,這些人命我都沒向你討,大兒子沒名沒份,最後成了侄子,我也厚著臉皮認了,我做了被人恥笑的生子道人,呆在你身邊十幾年呐!可你呢!你一點良心都沒有,明知先皇封我為天機門主,你卻還抄殺了天機門這麼多無辜的弟子,連最後一個安寧的存身之所都不留給我……你還…你還氣死了我師祖,他…馬道長臨死把什麼都吿訴我了…姚端,姚端才是你親爹!”
“我沒想氣死姚端!朕是冤枉的!姚老道一世聰明,臨了不該為這些弟子說情!是天機門的那些人裡,有人勾結了周國人、留家人還…說不定還有宋國老和太弟…是他們先在懷揚樓刺殺我的!”
“你這賊到這份上還在騙我!前時你便叫何蒞查了眾弟子底細,我雖極力反對,事後才從馬師姐口中得知,那丁覺生還是越過我,殺了那批可憐的弟子!現在你遇了事,又去疑我門中弟子,再次大開殺戒,這些弟子遠避太湖島中,從未出來,如何勾結外人殺你……”
她年歲已大,但不知甚故駐顏如神,那碧霞帔的衣袂飄舉,削解她眼中戾氣,美得聖潔如仙,我不忍再對敵,索性一下坐倒在地“我何時騙過你?…隻是這麼多年,你從沒為我想過!天機門弟子我都沒見過,若非為了唐國,我為什麼要殺他們?!既便朕輸掉唐國,天下人都要殺朕,就你不能殺!至於為何不能殺,你隻問你自己的心!不過,耿妃!若你執意要殺,我也認了,饒讓你多次了,也不差這回,隻幾樁事囑咐你!慧兒這個逆子,道士裡多的是像他母親一般的江湖騙子,他豈能識得破?你趕緊拉他回來;慶兒、信兒,你也要照顧好!阿雲…這麼多年,你雖不做貴妃,我幾時拋了你?!你竟為了旁人,三番四次與我對峙……我想問你,我就是想問你…這麼多年,你我之間,我什麼心思你一點沒有瞧出來?啊?!”
定雲肅穆地點了點頭,道“這個我知道,隻是我卻還是不信你!就因為信了你,一次次被你騙,你身邊信你的都沒好下場!李璟,你已枉殺了這麼多人,總有一天會遭橫死,不如我結果了你,圖個心裡自在!”
“不勞動你了!我自己來!江山丟了這麼多,麵子裡子都沒了,我早沒臉見父皇了!待我反運氣血,便可安然而終,不見傷痕,誰都看不出來。阿雲!等我走了,你把我擺進內殿去,我愛董愛卿那張《廬山圖》,下輩子到山水間去呆著,什麼皇上、國主,和我沒半點關係了…阿雲,你要快些走,立馬去找寧安…那年我追你回來之前,其實我寫了好幾份遺詔,留給你的也有備用的一份…你找他要過來,不管怎樣留著保命!愛妃!我出事以後,你不要進宮了,免得落了把柄…老大他連我的話都不聽,我怕他不會對你好的……還有…前些年鬨大疫時你呆過的其中一家東城醫館,那兒離燕雲館不遠,我其實早已命人替你盤下,你以後……”
定雲的眼中淚意漸濃,她驀地闔上了眼,眼角留下秋霜似的晶瑩淚跡。她冷漠地背過身去,不再看我,而我沒有騙她,真的開始倒運氣血——這是武林中人自廢功力的死招,以我此刻的身體,隻消一刻功夫,便可立死,渾身了無傷痕,與病死無異。
周圍一片寂靜,我的血液幾乎凝滯,窒息感已經悄然襲來!“不!”耿道人忽然暴喝一聲“你造的孽,不是一死就能了的!李璟!你不親口承認你有罪,我絕不讓你這麼痛快的死!”
她嘴上說得那麼堅定,可心卻根本沒有那麼狠,她說話間已經暗運功力救我了。而我內心裡,隻剛剛那一瞬甚為絕望,所以說出那無畏死的狠話出來,其實心裡怕死的很!
我把江山弄壞了,交給老大他能修好嗎;我死了,撇了凝煙、定雲、紊紊、水清、阿曼…想想就不甘心!兒女們呢?幾個小的現在礙不到老大,可已成年適齡並才名遠播的老六…這弘冀的性子,能不能善待老六…還有太弟…不,景遂,等了十幾年,他還是讓了位,他能甘心嗎,會不會有亂子?……還有周主,他不會還要來,非把我國打滅不可吧……
額上穴位受了定雲的內力,我一下便掙紮站了起來,不再糾纏前事,拉了她道“舍不得我死,便跟我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