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你還記得我?”嚴曼可趕緊回頭叫來同伴,指著其中一個對陶白說,“她是林瑤,我同桌,你還記得嗎?”
說完她又指著陶白對那個有點發懵的女人說“林瑤,這是陶白,陶白啊,你還記得嗎?秋生的同桌陶白。”
是了,對於曾經高中同學而言,與其說陶白的名字,不如說是秋生同桌來得更加印象深刻。
林瑤的變化倒是不大,隻是到底許多年未見,陶白有印象的隻是“嚴曼可的同桌林瑤”。而林瑤對她的印象也是“秋生的同桌”,她們對彼此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這裡。
林瑤有些拘束,和陶白打了聲招呼便站在一旁看著她們。
“正好,我們前兩天還在說同學會的事兒,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嚴曼可特彆高興,相當自來熟地摸出手機,“加個微信吧,我把你拉同學群裡,秋生他們都在。”
聽到秋生在,陶白下意識就拿出手機點開微信二維碼。
嚴曼可加上她好友,收起手機,看了眼她身後的許憲,笑著道“你還有事吧?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微信聯係啊。”
微信聯係,這還是除了秋生外第一次有“老同學”對她說微信聯係。
陶白看著微信上多出來的好友。
回到熟悉的地方,似乎隨便上個街都能碰上認識的人,這種在茫茫人海中被人叫出名字的感覺,竟讓她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相比遺忘,被人記得,真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陶白抬頭看了眼天色,街對麵正好有一家花店,她在原地站了片刻,邁步走了過去。
許憲連忙跟上。
陶白買了一束白菊和一束滿天星,許憲想要幫她拿,被她笑著婉拒了。
齊素生前喜歡滿天星,陶武卻不是一個浪漫的人,他從來不送花給她,逢年過節,結婚紀念日,陶武最大的浪漫估計就是做一桌像樣的飯菜,然後他們一家三口和平相處度過一個相對溫馨的節日。
這些記憶太過稀少,少到陶白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從回憶中翻找出這片刻的溫情。
但終歸不是全然冷漠,好歹也給她留了一絲能懷念的餘地。
車停在墓園外,陶白讓許憲留在這裡,她則抱著花循著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十年的時間,瑞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街道變了,公交站變了,學校變了,人也變了。
唯獨墓園,一如當年。
說來諷刺,齊素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曾雨芙和卞桃母女,甚至就連她的死亡都間接源於卞桃,可笑她最後卻連死都無法逃離她們。
墓碑上的照片已經褪色,活在記憶中的猙獰麵容透過泛黃的黑白照竟然顯現出幾分不可思議的溫柔。
陶白把花放到墓前。
清風卷起兩旁枯黃的落葉,暖陽藏在雲層中,吝嗇一絲光亮。
陶白站在墓前久久未開口。
說恨,卻是沒有的。
她對齊素從來沒有恨,隻是從期望到失望,這麼一個過程而已。
沒有哪個孩子會不想得到母親的疼愛和關懷,她也想,隻是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漸漸看明白了,灰心了,不再期待母親了。
不恨她,隻是不再期待了。
但是真的不期待嗎?
如果真的不期待,就不會站在這裡了。
陶白在齊素墓前站了兩個多小時,在太陽落山之前,轉身離開了這裡。
從來到走,墓前多了兩束花,和一片寂靜。
陶白到走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她不知道能說什麼,麵對冷冰冰的墓碑,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齊素的墓很乾淨,祭品齊全,與她所想相去甚遠。
陶白在離開前問了守墓的人,從他那裡知道從去年開始每周都有專人過來掃墓,十年間無人問津的地方成為如今來人最勤的一處。
陶白聽完心中百般滋味皆有。
誰會來呢,還有誰會來呢。
許斐從未在她麵前提及過她的父母,他卻在私下安排了掃墓人每周來齊素的墓前打掃,更換祭品,替她儘孝。
她沒有回來,就永遠不會知道。
下山時,原本還算晴朗的天突然陰沉下來,不過片刻,豆大般的雨珠從半空墜落,落在玻璃上,濺點水花。
陶白從上車後就沒有說話,靠在椅背上偏頭看著窗外的風景。
許憲也感覺到了氣氛沉重壓抑,車開得又慢又穩。
驟變的天氣和氣氛讓許憲有些拿不住主意接下來該去哪兒,直到下了山,開始往市區開去,後座沉默了許久的陶白才開了口“去華興監獄。”
陶武收到探監消息時整個人有些沒反應過來。
幾個平時和他關係不錯的獄友連忙推了他一把“愣著乾什麼,快去啊。”
都是十來年的獄友了,誰不清楚誰的情況,這些年來了新人也走了舊人,在外麵再混賬再不是東西的人進來改造,每年最少也有一次親人來探監。隻有陶武,十多年了,就沒見誰來看過他。
說實話,他們都覺得他挺慘的。
陶武放下手頭尚未做完的事,拍了拍手,沉默地看著前來通知的獄警。
“走吧。”獄警轉身就走。
陶武站著沒動,他那幾個獄友比他還著急,一人推他一下“你傻了啊,趕緊去啊,彆待會兒人走了。”
獄警走到門口見他還站著沒動,耐心地站在原地等他跟上。
陶武這些年在裡麵表現不錯,不打架不鬨事兒,老獄警都認識他,當然這些都不是獄警對他耐心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上頭有人打過招呼了,讓他們多關照點。
這個關照也是有尺度的,僅限於不讓人克扣和欺負他,所以陶武至今也不知道自己被特意“關照”了。
他在裡麵確實很安分,塊頭又大,長得又凶,還真沒人敢欺負他。
陶武在原地愣了半天,最後還是跟著獄警去了。
空曠的走廊隻有獄警的皮鞋踩在地上的清脆聲,陶武沉默著跟著在他身後,雙手垂在身側,寬大的手掌竟有些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獄警把門打開,側身讓他進去“時間有限,彆磨蹭。”
陶武對他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
陶白端坐在椅子上,目光從門開後就一直沒有從他身上移開,看著他慢慢走過來,看著他坐下,看著他坐下後仍微微低著的頭。
這個人曾是她不可跨越的大山,可當大山在她麵前轟然坍塌,她竟感覺不到一絲開心和放鬆,有的隻是無儘的茫然和無措。
跨越大山,和看著它坍塌,完全是兩碼事。
陶武老了,兩鬢染了白霜,凶狠的五官也帶了歲月的痕跡,當年讓陶白覺得害怕的氣勢已經蕩然無存,他就像一頭垂垂老矣的獅子,再也沒了昔日威風。
陶白拿起了手旁的電話機,耐心等待著。
過了很久,陶武終於抬起了頭。
他有些緩慢,帶著幾分猶豫地拿起電話機,慢慢放到了耳邊。
一窗之隔,父與女,相顧卻無言。
時間流逝,探監時間有限,獄警敲了兩下門。
陶武喉結上下滑動,聲音有些乾澀地開了口“你怎麼來了?”
陶白輕聲道“來看看你。”
“有什麼可看的,沒什麼好看的。”陶武沒有看陶白,視線也不知落在何處。他其實已經有些快要認不出她了,陶白變化太大,大到他在第一眼看見她時甚至有些不敢認。
她看起來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其實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想聽聽你的意見。”陶白突然說。
陶武這下抬起了頭。
他看見陶白在對他笑,從陶白出生到現在,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孩子對他笑得這麼燦爛過,他一時有些愣怔“什麼事?”
“關於媽媽的事……”
陶白看著他的雙眼,輕緩道,“我想給她遷墳。”
如果說曾經陶武和陶白的矛盾是卞桃,那如今,父女間最深最無法愈合的傷就是齊素。
陶武果然變了臉色。
“如果就連死亡都無法逃離那對母女,我想她真的會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