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軒一時犯了難,在他心目中姐夫就是神,隻要是姐夫說的那肯定就是對的,可是正如兒子所說,如果族人的利益跟白家的利益發生衝突,他究竟是該犧牲白家還是犧牲族人呢?
朱先生聞言卻是灑然一笑:“既然你當了族長,那白家的命運跟族人的命運就會綁在一起,如果有一天白家的利益跟族人的利益發生了衝突,那說明你這個族長沒有當好,把白家推到了族人的對立麵。”
“千百年來,盛世也好亂世也罷,數不儘的王權更替,我們祖祖輩輩依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你知道為什麼嗎?”
白嘉軒一臉茫然地搖頭。
朱先生正色道:“因為宗族,一個宗族隻要傳承沒有斷,哪怕是再殘酷的亂世,族人們相互扶持,相互依存,用不了多少年,就會開枝散葉,重新凝聚起來。”
秦浩不得不承認,朱先生說得對,夏商周秦漢,唐宋元明清,華夏民族經曆了無數個朝代,發生過無數次滅頂之災,但最後都能重新崛起,靠的不是所謂的漢唐風骨,而是底層這些毫不起眼的宗族勢力。
雖然宗族勢力有許多弊端,但不可否認,在生產力低下的時代,宗族是底層百姓唯一能夠依仗的力量。
“姐夫,我懂了,隻要我能跟族人站在一起,就能當好族長,對吧?”白嘉軒感覺渾身上下都通透了,整個人兩眼放光。
朱先生輕輕揚了揚馬鞭:“對嘍,嘉軒你記住,永遠不要站在族人的對立麵。”
秦浩動了動嘴唇,卻發現找不到反駁的論點,雖說姑父這話在立意上有所局限,卻跟教員所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望著遠處不斷起伏的山巒,朱先生也是興致大起,吟唱道。
“踏破白雲千萬重,仰天池上水溶溶。
橫空大氣排山去,砥柱人間是此峰。”
……
初升的朝陽將塬上的土路染成赤褐色,一輛沒有頂棚的破舊馬車緩緩行駛在白鹿原的土路上。
忽見前方煙塵驟起,一隊持槍士兵列隊而來,為首的張總督翻身下馬,鄭重抱拳躬身:“辰熙大義憑三寸不爛之舌勸退十萬清兵,免了這一場生靈塗炭,張某替西安數十萬軍民拜謝。“
朱先生跳下馬車將對方扶起來:“鳳翽不必如此,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我都是義不容辭,何況方先生之所以退兵也是其良心未泯,並非吾之功勞。”
張總督連聲道:“話雖如此,但若是沒有辰熙此番舉動,一旦打起來,免不了血流成河,此拜辰熙當之無愧。”
“來人啊,快快設宴,今日本帥要與辰熙不醉不歸。”
朱先生聞言連忙擺手:“鳳翽不必如此,我們三個剛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此時身心俱疲,實在無法赴宴,還是讓我們先回家歇息吧。”
張總督一聲輕歎:“辰熙還是如此淡泊名利,好吧,君子不強人所難,改日我再請辰熙到府上,咱們單獨喝幾杯,如何?”
“多謝鳳翽體諒。”
隨後,張總督便示意手底下的親衛讓開一條道路,朱先生重新坐上馬車載著三人緩緩消失在山巒間。
……
臨近白鹿村時,朱先生在一道岔路口跳下馬車,嘴上說從這走離家近,秦浩跟白嘉軒都知道他是怕麻煩,多清淨,也隻好由著他去。
二人架著馬車繼續趕路,不多時,就來到了村口的牌坊下。
幾個老漢正叼著煙袋,見到秦浩跟白嘉軒回來,立即有人高喊:“嘉軒回來了!”
這一嗓子,像是往油鍋裡潑了一瓢水,原本安靜的村子瞬間沸騰起來。男人們抄起鋤頭、扁擔,女人們抱著孩子,紛紛從屋裡湧出來,把白嘉軒和秦浩團團圍住。
“嘉軒!辮子呢?”石頭第一個衝上來,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白嘉軒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圓,“我聽人說那些清兵路過的地方,沒有辮子的都被當成革命黨宰了,你快還我辮子。”
“是啊!嘉軒,你快把辮子還給我們吧,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幾個年輕後生也跟著嚷嚷起來,臉上滿是惶恐。
白嘉軒深吸一口氣,正要解釋,鹿子霖卻從人群後慢悠悠地踱了出來,手裡握著旱煙杆,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嘉軒,這掙錢重要還是鄉親們的命重要,你可得想清楚才行啊。”
村民們一聽,頓時激動起來。
“嘉軒,你可不能害我們啊。”
“嘉軒,我們好歹也算表情,辮子還給我們吧,大不了我們花錢買回來。”
“就是!清兵要是打過來,咱們全村都得遭殃!”
秦浩眉頭緊鎖,氣運丹田,喝道:“大家彆慌,清兵已經退了,西安城保住了,辮子不用再留了!”
“退了?”石頭一愣,隨即看向白嘉軒,“嘉軒,你可彆糊弄我們,那可是十萬大軍,咋能說退就退?”
“就是!嘉軒,這孩子莫不是被嚇糊塗了?”有人附和道。
鹿子霖見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故意提高嗓門:“嘉軒,你娃這謊話編得也太離譜了吧?十萬虎狼兵,是你們能勸退的?難不成你們是神仙,吹口氣就能讓清兵撤軍?”
村民聽後紛紛附和:“可不是嘛,那可是十萬虎狼兵,把西安城圍得水泄不通,哪是說退就能退的。”
白嘉軒知道,光靠嘴說,村民們不會信。他定了定神,道:“不是我,是我姐夫朱先生勸退了清兵。”
“朱先生?”村民們麵麵相覷。
“朱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可……那可是十萬大軍啊!”有人半信半疑。
鹿子霖嗤笑一聲:“白嘉軒,你這話可真是越說越玄乎了!朱先生再厲害,也不過是個讀書人,清兵會聽他的?你當他是諸葛亮嘞,可咱們這是白鹿原,不是赤壁,他還能借來東風不成?”
村民們雖說沒念過多少書,但是諸葛亮借東風火燒赤壁的戲還是沒少聽的,紛紛點頭附和。
鹿子霖見狀更加得意:“嘉軒,你可不敢拿大家夥的身家性命開玩笑,這清軍大營離咱們這就百裡地,弄不好明天清兵就來嘞,你快把辮子還給鄉親們,大家回去之後拿針線縫一縫應該能蒙混過去。”
“是啊,嘉軒你們可不能昧著良心拿大家夥的命掙錢啊。”
“你們白家不讓我們活,我也不讓你們好過,大不了一起死!”
白嘉軒望著咄咄逼人的鄉親們,忽然對姐夫的話產生了動搖。
就在此時,秦浩冷哼一聲:“子霖達,你今天去過西安城嗎?”
鹿子霖被問得一愣:“沒有啊,西安城被清兵圍得水泄不通,我去不是找死嘛。”
“既然你沒去,又怎麼知道我們說的是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