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向晚的風冷冽得很,颼颼吹得人骨子裡發寒,空泛的大地極其蕭涼。
掌櫃娘穿了件土布襖和長裙,黑發團團卷成雞窩樣兒高聳的螺髻,厚厚頂在頭上。她開的「保明客棧」是間木造兩層樓房,樓上是客房所在,底樓則開茶館,茶館門口以斜木杆支起一座遮陽棚,門裡邊兒透出鮮黃的光暈。掌櫃娘這會兒正站在客棧門外,頻頻招手催促幾個蘿卜頭兒回屋裡洗手吃飯去。
客棧二樓陽台邊緣兩根圓柱之間築了一道彎木曲欄。陽台寬廣,黑瓦屋簷底下懸掛著多盞大紅燈籠的客房朝後推進了幾尺,離曲欄有段距離。房客「朝士」身材魁梧,胸膛厚、氣魄大,是個氣宇不凡、頗具見地的有誌之士。他的米色長袍係了大帶,料麵上有小小飛蝶樣兒潑墨的印染,冷冷晚風吹動著皂紗襆頭的兩根垂帶,也把他耳際散發拂上臉龐,然他不為所動,仍舊手背在後,憑欄凝望。
年過八旬的大東皇帝采和親策略,要納胡族公主紫釵為妾,特派朝士前來旅程的中途站保明客棧接駕,並奉旨護駕進京。離紫釵公主預定抵達保明客棧的日期已遲了一個月有餘,等了又等,公主仍杳無音信。朝士派特使回京上奏皇帝,實說人沒接到,皇帝覺得他辦事不牢靠、遲得離譜,惱火之餘認定朝士必是暗嫌皇帝老邁,恐會糟蹋了妙齡公主,因此對這門婚事不以為然,進而私自安排紫釵公主半途脫身甚或將她據為己有,再鬥膽上奏謊稱人不見了。怒不可遏的皇帝對於和親破局的外交危機和朝士欺君兩樁事情萬萬不容,遂令駐西域黃巾軍前來興師問罪。朝士不知情,還在忠心耿耿引頸遠眺,日夜期待特使速速帶來皇帝進一步旨意。
朝士的女兒「紅紅」六七歲了,光澤烏亮的長發一股一股扭卷成束,再盤繞成利落緊致的兩個包包頭,身上的暗紅絲襖和七分褲質地講究、柔軟暖和,料麵上繡了細小的菱形白點兒作為裝飾。晚飯過後乘天光殘留,紅紅從客房跑出來玩兒,幼小的身量剛好構著橫欄高度,聳肩憑欄的模樣兒很逗。天色暗下了,一切景物都隻看得出一圈粗略的輪廓,說遠也不遠處有一排樹叢,濃濃綠蔭隱約可辨,浮雲點點,大地一片空曠。
朝士見女兒也跑出來乘涼,甚是歡喜,偏過身來正麵朝向她,豪爽也慈愛地招手要她過去,紅紅即從曲欄那一端埋頭奔過來,一股腦兒摟住朝士倆膝蓋,朝士趕忙蹲低,一把抱起她。紅紅坐在爹爹臂彎兒裡,自然而然用小手摟住爹爹頸子,父女倆就這麼大臉貼小臉,一塊兒看風景。
「紅紅,紅紅!」不知過了多久,娘在屋裡喊人,清脆的嗓音嬌裡帶笑,很好聽。紅紅聽娘叫喚她,讓朝士放她下地就跑進屋裡去了。曾經派駐西犁國多年的朝士攜妻女舊地重遊,兩手背後望著孩兒可愛的身影,感受到生命的豐足美好,不禁對天慨歎三聲,吟起詩來,道,
「鹹視清風撿柴郎,
山勢恢恢莫能當;
一根扁擔行千裡,
遍遞薪火萬戶迎。」
洗衣婦在客棧樓下浣衣,搗一搗、撈一撈,再搗一搗、又撈一撈,動作規律、一成不變。朝士聽而不聞,讓生活中的雜音如潮汐般周而複始,伴著他想事情。這時,一麵醒目的黃巾旗隱約飄蕩在暗沈的夜幕下,不久就擴大為一片土黃色旗海,在漆黑大地上波動起伏,越來越成形,越來越顯眼。
朝士先隻看到遠方一抹亮晃晃的東西,不像野火,可怎也說不上來是個什麼。待他定睛看明白是十多麵黃巾旗直朝客棧而來,心裡一驚,進屋喚妻趕緊收拾包袱,同時一手抱起紅紅就往樓下衝。掌櫃娘和掌櫃兒的一坐一站正在櫃台後頭算賬,忽見朝士神色匆忙問道,「有什麼路可出去?大門走不得,快請指路!」掌櫃娘馬上起身讓出路來,教掌櫃兒的領朝士一家從櫃台後方爬進地窖,打暗門逃離現場。
這麼緊張的氣氛下,掌櫃娘方寸都亂了,一恍神,黃巾軍已進門來討人。領隊的軍官認定方圓百裡之內朝士一家沒旁的去處,也省得盤問掌櫃娘了,大喝一聲「上去搜!」就叫手下直接逮人,兩百多名黃巾兵遂砰砰砰砰衝上木梯,作風粗暴,撼動整間木屋。
此時朝士一家三口已沿迷宮樣兒的下水道兒,曲曲折折逃往三裡路外的蓄水源頭,要搭地下湖麵泛的小舟渡往岩洞區。黃巾軍不諳周遭地理,沒料到地底下彆有洞天,隻猜想人犯必然窩藏屋內,於是從閣樓開始掀屋宇、剝梁木,把客棧地板牆麵全給拆了。其它房客三三兩兩躲到長廊一角,驚惶莫名看著黃巾軍恣意發飆,沒一個敢作聲。
掌櫃娘悶聲不響從櫃台後方的地窖口兒接回了丈夫,險些被甫轉身下樓來的一名黃巾兵看見,夫婦倆隻好低著頭極力克服恐懼,以不變應萬變,任他們砸店砸個夠。黃巾軍素質本差,查證點兒事情不求甚解,鋪子給毀了,紙門扇、木廊柱散落一地,垃圾堆兒似地淩亂搭迭在櫃台周邊兒,反倒讓黃巾軍沒機會覺察櫃台後方暗門密道的存在。橫行霸道的一行人鬥狠也鬥過了、撒潑也撒夠了,不得要領,隻好氣急敗壞一齊往外撤。臨到門口,領隊的軍官還要撂下一句講了等於沒講的重話說,「這回搜不到人,下回可就不一定了。哼!你們給我小心著!」
附近幾間彼此相連的木屋屋頂上站了個老太婆,敵明我暗地緊盯著不遠處的保明客棧猛瞧。矮小駝背的她身材縮成一團,酒糟鼻又長又抖,下巴尖翹,形容枯槁,戴了頂粗製濫造的小毛帽兒,圍了件粗毛大黑披肩,右邊兒這角一甩、兜過左肩,手也就順勢歇在左肩上,護著披肩不往下掉,儘可能保暖。客棧裡黃巾軍砸店砸得正酣。老太婆充當線民是老資格了,暗中觀察、就近刺探,為免被人瞧見,看了幾眼就小快步走開,速向山賊連絡網通報這事兒。
盛開的花迎風招展,朝著向陽的一麵吐蕊、散播芬芳。民家慣用的舀水桶一個個扣放井邊兒,井口寬大如池,井水天藍、清澈純淨,井底持續冒出新鮮的活泉,牽引著水麵緩緩波動。光影穿透,寶石棱麵樣兒地切割了波紋下的深層活水,似幻似真,柔美無瑕。
朝士一家從地下湖岸沿石灰岩壁鑿出的一連串窄淺石階蜿蜒而上,來到下水道兒出口的井邊兒,天已大白。三人又餓又倦,就著清涼的井水渴飲,又汲了桶水潑臉梳洗一番,隨即潛回下水道兒,靠著岩壁排排坐、閉目養神。朝士摟著紅紅,妻在紅紅另一側偏下頭倚著孩子額角,驚魂甫定的他們對下一步毫無打算。
這時,老太婆送回去的消息已暗暗傳布開來。向來與山賊友好的朝士遭大東駐西域的黃巾軍追捕,山賊道義上該前往營救,可也擔心此舉將刺激黃巾軍借題發揮,前來挑釁。如何能順利解救朝士一家且同時杜絕黃巾軍報複是個棘手的難題。這難題全西犁國唯有一人能解,就是眾山賊最仰賴的西犁王位繼承人石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