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賽裡霧雲小七晴三歲,兩人感情極好,可因年齡差距,成長期間有時難免玩不到一塊兒。賽裡霧雲還在捉蟋蟀、玩泥巴的稚齡,七晴得在織布機上學習紡紗挽線、刺繡女紅,等賽裡霧雲到了紡紗刺繡的年紀,七晴往往又要讀書習字並且學做羹湯。七晴跟賽裡霧雲個性迥異,彼此卻最知心。賽裡霧雲童年任性率直、調皮好動,長大卻出落得堅定沈穩、恬靜溫馴;而從小乖巧聽話、氣質出眾的七晴剛巧相反,年紀越長越倒出脫成一個活潑隨興、奔放果敢的熱情種子。姊兒倆骨子裡終歸是一種人,共同擁有動靜兩極豐富多樣的女性內涵,又在人生不同階段交互展現出內斂與外向的互補特質。
賽裡霧雲兒時落水的插曲,七晴至今想起都心有餘悸。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後,五歲大的賽裡霧雲午覺睡醒,看姊姊又在讀書習字,沒法兒陪她,就自個兒跑上半山坡去。半山坡有幾名頭戴花帽兒的村中小男孩兒蹲在地上,手腕閒置膝蓋頭兒,乾土地上拿小石頭畫了些格子,放上幾枚球果,聚精會神盯牢了,是盤棋局。賽裡霧雲是在場唯一女生,蹲在男生堆兒裡觀棋,半晌覺著無趣,遂拿小樹枝在地上隨意畫圈圈,畫夠了還沒人理,隻好悻悻然逛開去。
山腳下的芒草稈上端黃橘、下段土褐,漸層變色,一路吃進晃浪河裡。河岸地形不規則,輪廓忽進忽出,河水也或淺或深,水藍映照著天光,美不勝收。
梳了倆包包頭、身穿暗紅布襖和同色長褲的賽裡霧雲用稚氣的童音有一搭沒一搭哼著姊姊教的兒歌「小小羊兒要回家」,沿河邊兒走走停停打發時間。走著走著瞧見芒草叢中停了一尾小舟,她玩興一起,站上舟首,很吃力地舉起過長過重的篙,朝草根深處幾度戳探,旋即動作生澀地把舟撐離了水岸。
下遊沿岸滿是點點白芒花。九歲女孩兒「菊兒」站在高過額際的白芒花間,彎腰低頭在撿蝸牛。著粗麻衣褲的她一頭長發烏黑柔亮,耳際彆了朵紅花,上牙突出於下唇之外,嚴重暴牙,因此老被排擠,一個人躲這兒玩兒。忽聞河麵上傳來陣陣呼求聲,菊兒猛然抬頭,見落水的賽裡霧雲緊緊巴住小舟邊緣但是無力爬上那麼高去,浮浮沉沉狀甚痛苦。菊兒急喊聚在稍遠處的眾玩伴兒來幫忙,其中幾名女孩兒見大事不妙,趕忙跑到賽裡霧雲家裡通知家長。
這一截河道水量豐沛、流速急驟,一頭水牛正緩緩泅水,要過河回家。見水牛橫渡眼前,賽裡霧雲謀求自救,一咬牙即放開小舟,乘著波流衝向水牛,可惜角度偏倚,眼看就要錯過。賽裡霧雲連喝了幾口水,害怕極了卻不放棄,狂抓亂打之際恰恰撈到水牛頸間係牛鈴的短繩。這會兒,給菊兒叫來的玩伴兒先後跑來,合力扛起岸邊兒一支篙,伸向河心,想法兒搭救,可惜差了十萬八千裡。還虧沈在水中的賽裡霧雲拚命構著了牛角,藉水的浮力爬上潛在水麵下的牛背並使勁兒環抱水牛頸子,才有了轉機。水牛似懂非懂,並未排斥,泅到地高水淺的沙洲上,拱背跟下巴逐漸露出水麵,可惜蹄下泥地鬆軟,踏空了兩步,整個身子傾斜歪倒,眼看就要給波流衝開去,所幸最後穩住陣腳,安然到岸。
賽裡霧雲甫上岸就再也支持不住,鬆手摔落牛背、倒臥草叢中。孩子們邊跑邊叫,要喊個大人來作主,附近路過的牧羊人「若黑」聞風而至,立刻將飽受驚嚇、渾身虛脫的賽裡霧雲一把抱起,由孩子們帶路就近送到奶娘家休養。若黑長年放牧山坡上,對於族長的二千金雖曾聽說,可從未當麵見過。如今意外邂逅,訝異這小女孩兒稚嫩的小臉上竟透出如許生動的靈氣,放下她之後還貪婪不已盯著她瞧,起身讓奶娘的女兒接手照顧時,更頻頻顧盼,真情流露道,「好可愛啊!這小女孩兒好逗啊!幸好沒出事兒,幸好幸好沒出事兒!」說完且流連了好半晌兒才走。
綠草如茵、鬆軟濃密,碧藍的晃浪河支流細細蜿蜒,岸邊兒一道矮柵欄圍起圈鵝用的四四方方一小塊空間,稻草和鵝飼料灑了滿地。柵欄旁有座又黑又潮的破蔽小屋,是奶娘家的雞舍。雞舍門外搭了座木梯,直通低矮的屋簷,屋頂上麥稈淩亂,還能養雛鵝。
奶娘用寬布條兒背著三歲大的一個胖女娃兒,幫彆人家帶孩子賺外快。滿眼好奇的女娃兒麵朝外,雙腿垂懸半空,兩束發辮兒衝天炮似地豎在頭頂。奶娘另用粗繩兜住藤條兒編的一個大圓盤托在胸前,內裝新鮮扁杏乾兒,是雇主送的,要帶回來給孩子們吃。
二三十隻大白鵝踩進河裡,水流過淺,肥鵝尾巴多半浸不到水,隻能將就著遊個幾步、走個幾步,扭著扭著趕上前。綠蔭濃烈的一株核花木恰恰生在水陸交界處,凸起的老根像隻多筋而露骨的龍爪牢牢盤據地表,一半咬住岸邊兒、一半吃進水裡。年近五十、一臉辛苦相的奶娘頭戴鬥笠,頂端罩下一條掉了色兒的紅方巾,拉下來係在下巴上固定。她聲聲催促著趕鵝上岸,逼得黃腳短短、身子矮胖的大白鵝也急了起來,一搖一擺、忽上忽下快步踩過樹根,認真趕路的模樣兒很悚。趕鵝趕到家門口,見鄰家孩子們大叫大嚷狂奔向她,奶娘匆忙進門一看,是族長的小女兒出了意外,連忙放下杏乾托盤,俯身探看孩子的狀況,並且托人赴族長家通報。
黃稈兒白穗的芒草叢裡,白芒花處處招搖,族長家門口一張木造長幾旁平放了一根粗圓木充當板凳兒,八歲的七晴下了日課,兩根麻花辮兒繞成環狀包包頭貼在耳側,獨自坐在粗圓木上習字。這當兒菊兒的幾名玩伴兒驚惶跑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喊,「賽裡霧雲淹死啦!落在河裡沒啦!」嚇得七晴奔進屋裡,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爹爹出外不在家,在織布機上作活兒的母嬤聽見噩耗,全身血液轟到頭頂,胸口緊收,兩眼發直,震驚得整個人都僵住了,隨即頭脹耳鳴,天旋地轉,墜入渺茫的空白狀態。七晴垂跪在地,哭著猛拽母嬤衣襬,衣角都扯破了一塊,母嬤卻臉色鐵青呆愣著,一動也不動。全心全意養活個孩子,最不希望發生的悲劇竟然發生了,作娘的恐慌不已,悲愴莫名。過了好半晌兒她回過神來,心不在焉摸摸七晴的頭略為安撫,並且吩咐她留在家,這才強忍著淚倉皇衝出屋外,上了馬,急急往河邊兒騎去。到了奶娘家,見小女兒人好好的,雖然受驚虛脫,所幸方才的死訊都是誤傳,甫放下心,雙手捧起賽裡霧雲的小臉來回親吻,同時遏止不住一路壓抑的情緒,聳肩啜泣起來。為了不折騰孩子,好讓她充份複原,母嬤留在奶娘家澈夜未眠,親自照料。翌晨看賽裡霧雲情況穩定了,始叫人回家派馬車來接。
奶娘家位在雇工羣集的「百工村」,屬於牧場較偏僻的東南隅,小河上有座短橫木搭的拱橋,兩側圍欄由木板拚湊而成。裹方巾的一名少婦手裡抱著女兒緩緩上橋,任由一羣綿羊大搖大擺擠過她腳邊兒,後來居上搶先過橋。七晴以銅環壓住長紗頭巾,穿了一身米白襦衫麻紗長裙,側坐小毛驢兒背上,給羊羣堵在後頭急著想過橋,無奈羊羣晃蕩慣了,走走停停教她等得好心焦。妹妹出意外,七晴雖透過奶娘差來的隔鄰男丁得知性命保全了,可想著妹妹的調皮和無儘的好,仍輾轉一夜無法成眠。至親的姊妹心意相通、互為知己,五年之間攜手成長,生命早已交融在一起。要是妹妹不在了,剩她一人獨自麵對這世界,人生將是一片死灰,希望的光芒也都要熄滅,於是她天一亮就迫不及待騎驢前來探望。踏進奶娘家時,賽裡霧雲坐在臥榻上,母嬤正給喂食稀粥。見七晴來會,賽裡霧雲興奮莫名,雙手揮舞張嘴直叫「姊,姊!」劫後重逢,姊兒倆雙雙感到格外親愛、無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