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離城三裡處有家麻辣小炒的食鋪,菜色少、口味重,鮮少得到城裡漢人青睞。鋪子外頭的沙地上一片白熱,生意清淡,牆邊兒一隻貯物大櫥旁,跑堂的閒閒無事,右肘枕著頭,側臥地麵一張涼席上。骨瘦如柴的他,臟兮兮的腰間圍布蓋過大腿一半,褲腳過短,露出乾瘦黝黑的腳踝和少肉多骨的腳麵。
食鋪裡有座鐵皮裁的大圓煎鍋,直徑相當於一個男人的身長,鍋麵一片平坦,鍋底燒炭加熱。四分之三圈的鍋麵邊緣裝了一圈窄鐵架,上頭放滿烤好的餅要保溫,煎鍋左手還有上下兩層木頭置物架。廚子黑黑瘦瘦、個頭兒不高,一張窄臉不甚起眼,可五官輪廓深邃,留了兩撇八字胡,見有來客,立刻從鍋麵四分之一的缺口走進內圈站著炒菜。傍晚時分,長途跋涉而來的曹百七一夥興致老高,食欲大好,喧喧嚷嚷圍著煎鍋外圈入坐,看廚子料理。跑堂的從外頭進來伸手越過鍋麵,遞了兩隻空盤給廚子,廚子順手接過去,一盤裝餅,一盤裝上青豆仁兒,交還那跑堂的。越是忙,廚子越是習慣使然縮起頭咧嘴竊笑,每一笑都牽動他那兩撇八字胡往下扯,看上去奴性很重。也不是壞,就是小本經營,被生活所迫陷入這與外界脫節的狹窄生活範圍。久了,人也就猥瑣了起來。
飽餐過後也該乘著天光進城了,可曹百七玩興尚濃,不舍得這麼早回家,一上馬就提議到酒樓續一攤再散。酒樓不遠,就在距離城門幾步路的地方,曹百七下了馬直接上二樓歇息。他負責埋單,朋友負責點酒菜並著人領馬去喝水,這是這羣死黨之間不成文的規矩。頭頂禿禿的他後頸項那層肥油厚厚實實,剛吃飽飯,一張圓臉更顯油膩,大腹挺出相當負擔。這會兒他嘴角下撇,手背在後,獨立窗前想念妻子林錦花的姿色和她那副嘔死人的冷淡態度,還虧友人連聲吆喝,才強顏歡笑坐下來拚酒。
起初席間氣氛還算愉快,怎知幾巡下肚之後,曹百七開始眼神呆滯、口無遮攔,朝酒家女高高舉杯,直喚,「錦花唉!錦花……!」同桌友人知他夫妻相敬如「冰」,婚姻不如意,一邊兒哧哧竊笑一邊兒幫腔,同向酒家女舉杯嚷嚷道,「曹大嫂,我敬妳!」大夥兒鬨得正凶,曹百七忽然多愁善感起來,岔著嗓子大歎一聲,「人生……真沒意思欸!」眼看著就眼紅鼻酸哭了出來。
借酒裝瘋本是男人之間排遣苦悶的管道,酒友們不以為怪,僅以笑聲掩飾、打打圓場,繼續乾杯暢飲,以為也就混過去了。沒想到曹百七是認真的,發起癲來,酒杯往地上一砸,破口大罵道,「你們人模人樣坐這兒,假裝關心我,其實鎮日騙吃騙喝的,沒一個好東西。你們彆當我傻,都以為我不知道。人說『圍著灶頭轉,是想鍋巴吃』,你們幫我談點兒生意,一進一出的當兒不知汙了我多少銀兩去!我嘻嘻哈哈不跟你們計較。可要是攤開賬簿,把那算盤拿來撥弄撥弄,你們哪一個手腳是乾淨的?啐,都是些王八羔子!」這樣還氣不過,再伸出食指比著同桌友人的鼻子,口齒不清、搖頭晃腦一個個點名罵道,「林二,你王八羔子!趙公,你王八羔子!小七,你王八羔子!刑大頭,我跟你講,你王八羔子……!」
江湖上的朋友都是當假的,真話給說破了最傷感情。大夥兒成天跟曹百七鬼混,輪流講笑話、陪笑臉,賣娼似地逗他高興,還不就為了沾些好處、貪點兒小財。要不,難道還是被曹百七那些極其負麵的人格特質所吸引不成?曹百七清醒的時候怕寂寞、要人陪,喝醉酒又翻臉不認人,拒絕給大夥兒留情麵。麻吉同樂,發發牢騷可以,可他東一句王八羔子、西一句王八羔子地罵個不停,大夥兒聽在耳裡很是不爽,沒一會兒就都變臉了。
全桌就剩胡麻子沒挨罵,隻因尚未輪到他,曹百七就不勝酒力醉倒在鄰座酒家女懷裡裝死。胡麻子看場麵難看,趕緊想個八卦來改變話題、轉換氣氛,說,「曹公,您聽說了沒有啊?那王公三個妻、四個妾的還不夠,最近又在外頭金屋藏嬌了耶!」
曹百七一聽到八卦,人又活了過來,燈籠帽兒滾落也不管,瞪大焦距模糊的兩眼,滿臉好奇、殷切詢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兒啊?那女的姿色如何?」
胡麻子也不知實情為何,但是為了抓住聽眾注意力,開始信口雌黃、編湊事實。這時曹百七在酒家女懷裡賴出興味兒來了,開始毛手毛腳吃她豆腐。酒家女嫌他討厭,敢怒而不敢言,索性起身為大夥兒斟酒,有意無意躲開曹百七。「頓失依靠」的曹百七連人帶板凳兒乒乒乓乓摔在地上,大夥兒趕忙去攙。可他癱軟在地,硬要耍賴,眾人勸也勸不動、扶又扶不起,折騰半天,酒興全給他搞沒了,遂決定結賬走人。刑大頭還說,「既然酒錢是曹百七付的,幾上喝剩的酒我們也甭貪,免得再遭他說閒話,就讓他帶回家喝去吧。」
入夜了,大夥兒七手八腳托住癱坐馬上的曹百七進了城,為免他醉落馬下,決定讓他改用走的,又紛紛推舉公關人才胡麻子牽馬護送他回家,順道負責跟悍妻曹員外夫人周旋。之後,這幫子損友也就一哄而散。頭戴燈籠帽兒的曹百七兩眼昏花,醉得厲害,挑起眉毛卻提不了神,紅彤彤的腮幫子鼓脹著,回家的路都快不認識。走到曹府所在的大街口兒,胡麻子一看,怎那麼多人,都舉著火把,大聲叫囂,難不成出了什麼事兒?胡麻子夾縫中求生存慣了,彆的不懂,就懂得避免衝突,開溜為上。於是他酒甕往曹百七懷裡一拽,撂了句,「曹公,您先請,我就來!」說畢即牽著馬原地不動,放曹百七自個兒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