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水道兒溝渠的建設將盈盈生機帶進這一片沙地,造就了一個依水傍水、親水樂水的水鄉澤國。地麵上的溝渠和轉入地底的水道兒交錯縱橫,所及之處五步一鎮、十步一城,村村相連,綿延數百裡,蔚成一個富饒而安樂的龐大羣居地。羣居地中段最接近沙地核心位置是一個蔥蔥鬱鬱的陽光小鎮,叫做「皮花汀兒」。等寬的溝渠貫穿全鎮,楊柳夾岸、青萍綴集,置身其中將濃濃綠意攬入眼簾,到了晚上,闔眼多時還滿目蒼翠,揮之不去。
石膽駕牛車來到皮花汀兒城外一裡處,老遠就看到俠女駕馬車依約等在擺渡口上,準備接應他們。牛車跨越清澈見底、卵石遍布的溪流,經草坡駛入樹林隱蔽處停下之後,七晴即護著孩子們下車,然後左右手各摟一個在自個兒懷裡,不讓走遠,十分小心行事。將牛車舍在路邊兒倒不愁水牛會遭棄養,因為牛與板車都是既值錢又實用的動產,自有村民會撿了去。於是石膽把牛和車留在樹下任人接收,又請俠女解下一匹馬給他,並接替他載七晴和孩子們進城。
為免大隊人馬浩浩蕩蕩抵達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石膽刻意讓馬車落在後頭,自個兒率先騎馬入鎮。一進皮花汀兒就見一名小巧玲瓏的女子,雙膝交迭、腰脊筆挺地坐在一張長凳兒上吹笛賣藝。笛身粗厚超過她一個肘子長,末端懸吊一根長紅線,線尾拴了一顆牛角珠珠做為吊飾。吹笛女額際、瀏海、鬢角黑發全都抹了油緊貼臉龐,身穿淺藕荷色盤領長袖褲裝,胸口繡上彩春圖案,上衣袖口、下襬和褲腳都飾有青色鑲邊兒。這會兒她兩手橫舉木笛輕輕吹,不時仰起側臉望遠,笛聲低沈,意境幽遠。
綠樹成蔭的大街上,吹笛女在一間二層樓茶館門口招徠客人。一名微胖的小個兒光頭老人被店裡給請出來,嘟囔道,「真是的,沒住房也就罷了,敷衍敷衍隨便往山上這麼一指,叫我上哪兒找客棧去?」
吹笛女一聽老人家不識得路,趕忙攙他過街並且指路給他看。光頭老人沿街尾小路往上坡去,沒幾步就停下來喘息,良久,呼吸平順了,抬眼看準高處的去路,長歎一聲,這才鼓起勇氣重新出發。石膽正想打聽客棧所在,一看這名老人打外地來,才剛問了路,正要往客棧去,於是也省得打聽了,直接跟上前,順道載老人一程,結伴穿越一小段樹林,爬上陡坡抵達客棧。
客棧的街牆中央開了一扇月洞門,門坎很高,邁開大步才得跨越,門頂上懸掛著一幅木製橫匾,上題「翠林閣」三個大漢字。進了月洞門,經過小小前庭,是一座風格樸實的紅褐色木造雙層方樓,就建在邊坡頂端的黃土平台上,俯瞰次一層矮木叢遍布的斜草坡、溝渠和更低層的整片平沙。寬敞的屋身以麥稈覆頂,前廊下豎著兩支拴馬杆。
方樓二樓比底層稍稍往裡推進些,留出一座大陽台。橫木條兒搭建的方樓立麵開了多扇大窗透氣,木工工法參差簡陋,可室內鋪了光滑整潔的木板地,寬敞陰涼得很。室外有一名身穿係帶盤領白衫白褲的老婆婆,腦後綰了一個髻,發量仍豐,但灰白摻雜顯得不很利落。她身邊兒站了一位身材粗壯、雇來的大姑娘,穿的是藏青長襖加長褲,梳了一根長麻花辮兒。她兩人身子正麵相對,雙雙側倚著方樓門邊兒,臉卻都撇向前庭月洞門外,邊聊邊張望來人。離晌午還早著呢,房客陸續擁至,轉眼屋裡已高朋滿座。大夥兒都要求先吃飯再住房,於是大姑娘一一為客人帶路,忙得不可開交。
照顧生意的當兒,老婆婆眼看她那十二三歲梳倆包包頭的小外孫女正調皮搗蛋爬上前庭大樹,猴兒樣地巴住樹乾,兩腳一推一縮往樹頂挪。老婆婆急壞了,快步移到樹下仰頭張望,並操著濃重的日本口音不住地喊道,「小猴兒欸,地上一樣玩兒,彆爬那麼高去啊,嚇壞人啦!還不趕緊下來,嗄?小猴兒,聽見我說了沒有?哪一家閨女兒像妳這樣跳進跳出、爬上爬下的?彆摔著了,摔成一個癟嘴癟臉的猴崽子,就再也嫁不出去,那時候妳就知道厲害囉。哎喲我的乖,妳爹爹就快回來了,彆叫他擔心,快給我下來吧!」
才喊完,英挺帥氣的石膽就牽馬大步走來。他攙扶光頭老人下馬,目送他進客棧裡去,自個兒則在前庭石幾旁坐下歇歇。石膽穿了件盤領衫與亞麻長褲,外罩灰藍大披風,半長發稍嫌紊亂,態度雖低調謙和得很,卻明顯出身高貴、氣宇不凡,老婆婆不問也知來者必是明月老人預報過的西犁王儲石膽無疑。石膽屈起左臂橫放石幾上,右肘抵住幾麵,握拳支著額頭,側過臉來,笑看小猴兒爬樹的插曲。老婆婆見來客自個兒坐下,深感怠慢,連喚雇來的大姑娘說,「大妞兒,大妞兒,貴客上門,快來招呼呀!」又語帶歉意向石膽解釋道,「王子殿下,您忍霜舅舅他趕羊去了還沒回來。真是的,跟他說您這兩天會到,叫他彆走遠,偏偏一去一早上。他人呢?真是的!」石膽十分謙恭地回道,「不急不急,老嬤嬤,不急!我們遠道而來,什麼時候到並沒個準頭。我在這兒坐坐無妨,您請放寬心忙您的去,不用招呼我。」
老婆婆實心眼兒,聽石膽這麼說也就放心了,叫下外孫女之後即趕到屋後忙菜去,石膽則得空自個兒靜一靜。忍霜舅舅打年輕時起,與世無爭的個性就鮮明得很,雖貴為沙狐國親王的麼子,亦跟大舅舅藕根將軍兄弟倆感情極好,卻拒絕參與政治,寧為隱士雲遊四方,自給自足耕讀度日。十多年前他娶了個日本女子「川島翠林」為妻,兩人恩愛非常,還雙雙造訪西犁國,跟石膽的母後團聚敘舊。那時翠林小舅媽正懷著身孕,腹中嬰孩兒想必就是方才樹上的小猴兒吧。
正想著,老婆婆給石膽端了一碗燒酒奶茶來,並親切說道,「快喝嘍,暖暖胃,待會兒等您忍霜舅舅回來,就可以開飯了。」
按常理,石膽貴為王儲,對服侍階層的陌路人原本毋須一顧。可謙謙君子的他生性厚道,接受旁人伺候心裡總過意不去,因此仍把上身坐挺了表示尊重,並且禮貌謝過老婆婆,然後才親切寒暄道,「客棧生意如何?忍霜舅舅都好麼?」
老婆婆一聽他問起,臉就沈了,回說,「他還行,隻是思念妻子,越吃越少,飯量還比不上我那小外孫女兒,喏!」說著還噘噘嘴朝小猴兒比了比。
石膽一聽,老婆婆竟是自個兒的親族長輩,立刻起身行禮,說,「原來是舅婆!我們結為親戚十多年了,還不曾見過麵,失敬失敬。」舅婆自認身分低下,頻頻彎腰鞠躬回禮道,「王子您身分尊貴,萬萬不要拘禮。我們鄉下人沒什麼規矩,您可彆嫌棄才行。」行禮完畢,石膽請舅婆一塊兒坐下談,婉轉問道,「舅媽遠行去了麼?她……,」
石膽拐著彎兒探口氣,果然舅婆悲從中來,眼眶一紅,說,「我的獨生女兒唉!嫁了忍霜這麼好個男人,雖然個性孤僻了點兒,又窮,可他愛家愛孩子,對我也像親娘一樣敬重。守著這客棧,一家和和樂樂的,沒有一刻寂寞,我那可憐的女兒偏偏這麼短命,懷著老二就死了。」
「什麼?死了?」石膽驚歎道。
「死了都兩年嘍。您忍霜舅舅還老上墳去,說是趕羊,誰不知他偷偷哭去了,總要耗個一早上才回來。哭有什麼用?我女兒那一身細皮嫩肉早給蟲蟻蛀光嘍,再哭也哭不回她人來呀!」說著還哭了一鼻子,又說,「我早提醒您小舅舅您人隨時會到,叫他彆教貴客瞎耗著等。您看,他就是不聽。」
石膽一聽,舅舅喪妻還在哀悼中,他們一行人卻做了不速之客跑來叨擾,有欠妥當,不知明月老人稍早前來通報時,是否曾對忍霜舅舅施加人情壓力,勉強他接待大夥兒。想到此,石膽深感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