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小猴兒洗浴用的木桶約及大腿高度,直徑不大,隻夠坐浴,而東西兩麵牆之間則拉起一根細繩,掛上一塊薄紗稍稍遮掩。水溫高熱,她坐在桶兒裡,小臉微傾,單臂屈肘平平歇在桶口邊緣,好放鬆。橢圓雙髻長垂耳側的侍女「央央」這會兒正進進出出添熱水遞毛巾,耐心幫著維持水溫。泡了好久,小猴兒沐浴畢起身擦乾,身材高、背肌勻稱地披上淺綠長袍出浴,頭發灰白的外婆就在這時進來替她打扮。
客棧雇用的侍女央央蹍轉來自遙遠的外地,個頭兒不高,皮膚黑褐,臉形偏短,有著圓圓小眼、嬌俏的鼻頭和兩片豐滿的嘴唇。她包了一塊米白泛綠的小方頭巾,裙腰和袖口都打了皺褶兒的米色泛綠盤領連身裙鬆垮垮掛在身上,衣服整個兒嫌大。她站在後院廚房門外的長幾案旁,就著菜板,拿小匕首一刀對切了巴掌大的個黃甜椒,邊切菜邊撐直手臂,撇過臉,洋腔洋調朝屋裡喊話道,「小猴兒,小猴兒,彆負氣了,快來吃飯!現在不吃,等婚禮完妳早都餓昏了。吃兩口也好啊,填填肚子、墊個底。小猴兒妳人呢,嗄?」央央手裡正忙,分不開身,卻怎都喊不到人,實在納悶了才放下匕首匆匆找去。
小猴兒穿了件寬袖交領襦衫與高腰束帶及地直筒長裙,淺桃色綢緞上頭印了朵朵小紅花兒點綴的青枝,低陷的後領口微微露出細嫩的頸項。她一頭長發豐厚亮麗,左額角發際結上一截小紅布條兒作為裝飾,一反平日蓬頭垢麵的模樣兒,今兒給打扮得乖巧討喜,十分女孩子氣。
小溪裡有肥魚,在清澈的淺水裡忽快忽慢悠遊。岸上楊柳木斜傾著,彎彎柳條兒競相朝半空竄出,再打高處撒落水麵,細長的柳葉串串交迭瀑泄而下,蔚成一扇青青垂簾,垂簾寬度賽過小溪,些許葉尖兒已拂上對岸土地。小猴兒跪在溪畔,躲貓貓正玩到一半,屈起右臂橫倚在楊柳木上,額頭往上一枕,即瞇眼數起數兒來。數歸數,卻動不動就好奇難捺,抬頭窺視小溪另一頭幾個玩伴兒的動向。今兒要做新娘子,一早費了好大功夫,穿上母嬤生前結婚禮服改製的新衣,又洗了臉、梳了頭,好不容易打扮妥當。為保持整潔,老老實實枯坐家中半個時辰,還是忍不住溜出來玩兒。可一想到要出嫁就嘔氣,遂脫離玩伴兒越跑越遠,在外頭能耗多久就耗多久,不願回家麵對。
小猴兒玩著玩著,識途老馬似地跑到小溪轉向的彎道前跪下。彎道上遊有條橫木,橫木下方像把梳子似地捆上一齒一齒尖頭的長木片,牢牢插入溪床裡去,是一道小木柵。小木柵長年杠在此地,根本是懶人拿來捕魚用的,小小一條溪,布下這樣的天羅地網,難怪少見遊魚蹤影。小猴兒知情,有事兒沒事兒就愛跑來,很熟練地拔起木柵放魚過關。小猴兒手小,好不容易搖搖墜墜提起半邊兒木柵,中等大小、不太起眼的幾條「銀鯉」就已迫不及待一尾一尾從尖齒下溜過來,投奔了自由。等她握穩橫木,使勁兒朝上這麼一拔,甜瓜一般圓滾滾的大肥魚更是整批整批遊過,規模相當壯觀。
玩兒得正投入,老遠聽見特地來找的侍女央央叫喚她,小猴兒重新給拉回現實,不免泄氣,連忙起身跑到一幢大宅的外牆轉角躲起來。結婚禮服寬寬的鑲邊兒袖口早給彆起好長一截來,袖長仍舊遮過掌心,小猴兒兩手攥著過長的袖子倚在牆上,偏了頭低泣。央央沿溪邊兒找來時,小猴兒知這樁婚事躲不過,越想越傷心,不覺揉揉淚眼、抿起倆酒窩,用手背撥了撥眉間披散的瀏海和貼在兩頰的亂發,不肯正眼看人,執意賭氣的模樣兒愈發顯得稚氣。
「妳哭過啦?」央央深表同情說。
小猴兒低頭不語,乖巧默認。
「妳跟妳爹爹已經講好了的,不能賴皮呀!」央央說。
小猴兒滿腹委屈搖搖頭,表示同意。
央央笑說,「那就走吧!有什麼話,過了門再說,現在回家準備要緊。」
於是央央赤著腳站在方頭平底舟的舟首,右手拄著一支長篙,左手不時湊過去加把勁兒,撐舟前進。這溝渠不大,隻有舟身兩倍寬,可季節對,因此水量豐沛,流行順暢。窄長的平底舟乘著水勢通過垂柳夾岸的淺淺溝渠,一串串翠綠柳葉掠過央央頭臉臂膀,再拂向半仰臥後座的小猴兒額際,爾後輕點水麵,嬉弄著船身過後撩起的波痕。如此景色讓情緒低落的小猴兒也感染了一抹盛夏的快意。
下了船,小猴兒撇下央央,執意繞道外婆常帶她去的杏樹林裡待一待,做離家前最後巡禮。渾然天成的青枝廊拱下橫放了一張長條凳兒,心情鬱悶的小猴兒走進杏林,驚喜發現外婆也在這兒閒坐散心,遂開開心心衝進外婆懷裡,熱淚盈眶緊摟著老人家不放,外婆則笑裡帶淚在小猴兒背上不斷輕拍,儘可能安慰她。地方習俗驅使眾少女一個比一個早出嫁,年紀少幼的小猴兒分明還是個孩子,人生進入嶄新階段就要嫁為人婦,心理畢竟調適不過來啊!祖孫倆遂緊挨著彼此談心,一個滿頭灰白、發髻蓬鬆,一個長發烏黑、隨意披散,老的小的在綠蔭背襯下共度片刻,你一言我一語有說不完的話,就這麼坐啊坐的,哪兒也不去,巴不得時間無限延伸,現狀永遠毋須改變。
坐了好一會兒,時候也差不多了,外婆準備起身回家,見小猴兒賴著不肯起,就用說故事的口吻耐心講道理給她聽,說,「外婆當年哭哭咧咧吵著不肯嫁,妳母嬤當年也哭哭咧咧吵著不肯嫁。可妳看,事後都知嫁了好。」
「外婆,嫁了有什麼好呢?」小猴兒不解。
「傻猴兒,嫁了才知有人需要妳,有人疼著妳寵著妳,人生沒白活。」外婆答。
「可我在家裡有爹爹需要我,有您疼著我寵著我。我不一樣,我用不著嫁。」小猴兒說。
「是啊,全天下小姑娘都這麼想,都賴在家裡不肯長大。可我有妳外公,妳爹爹有妳母嬤,妳也得找妳自個兒的伴兒呀!」
「誰說的!外公和母嬤不早就……,」小猴兒不服氣,心想已故的伴侶哪還算數。
「妳還說!他們靈魂還都在我們身邊兒,形影不離陪我們一家過日子!」外婆搶著說。
小猴兒知外婆信念堅定,因此聽了也無話可說,僅百般順從「喔」了一聲,心想,外婆對外公念念不忘,爹爹對母嬤也念念不忘;外婆仍舊屬於外公,爹爹也仍舊擁有母嬤。無論人在與不在,從小到大她眼中的外婆跟爹爹的確是幸福的。這麼說來,有個伴兒終究是頂好的事兒,那她也要!於是她被外婆說服了。可說服歸說服,孩子氣的她又突發奇想,討價還價道,「那……,外婆,我聽話要個伴兒可以,但是現在還用不著,可以不可以等我長大再說啊?」
外婆答道,「猴兒,花兒一年隻開一季,轉眼就謝;青春一共也隻這麼一回,轉眼就老去了。女人一輩子的幸福要乘早把握,聽妳爹爹的話,今晚順順溜溜嫁過去,不會錯的。」小猴兒聽得似懂非懂,也沒個判斷,隻以外婆說的算,就乖乖給帶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