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珠貝國城裡城外的沙地掃得乾淨平整,城市規模不小,數萬戶四四方方的高矮樓房林立。清一色黃土坯與草泥夯砌的房屋少則兩層,多則四層,通通毫無裝飾,僅隻或高或低開了幾處窗洞。陽台上晾衣的晾衣,曬被的曬被,稍嫌雜亂的市容呈現一片欣欣向榮的景氣。
城東一座方塔二樓四麵牆上開了整排落地拱窗。身穿粗布衫、綰包包頭的長臉民婦出現在方塔二樓,視線穿透拱窗瞟向塔外風光,手底拉住粗繩很熟練地彎身往下扯,兩隻大鐘立時頸對頸交錯開,你一來我一往前後擺蕩,牽動了鐘內銅鈴「叮……當……叮……當」撞擊出聲。兩座鐘,音調有高低、色度有明暗,此起彼落響澈市街,回音嗡嗡不絕於耳,讓人心情為之一振。不久,方塔上來了一名枯枯瘦瘦的鄉親,在拱窗前一站,對塔外吹起嗩吶報時,乾扁而尖銳的音質哀哀怨怨、如泣如訴。
鐘塔後方有棟兩層樓土夯屋,屋頂露台四周築有薄薄矮牆,麵容俊俏的一名土房工人伸手撥弄幾下,隨興將一頭少年白的半短鬈發造型得蓬亂而浪漫。他麵朝外坐在矮牆上,雙腳搭在一座斜靠著外牆、通向一樓地麵的木梯頂端,雙手撐住牆頭,仗著角度高,視野廣,沒事兒看風景打發時間。
工餘偷閒、鳥瞰城市風貌的當兒,土房工人乍見街坊上有一名英姿勃發的外來男子朝皇宮騎去,疑似石膽行蹤,立刻機伶起來,拋開工作奔下樓去,要往上報。王公已死,他的共謀黃巾軍靖遠大帥卻未曾解除全西域對石膽的搜索令,各地網民為了賞錢,稍有點兒風吹草動就會接力似地一對一秘密上報直屬聯係人。如此,深入基層的情報網一經動員,消息自會透過管道迅速傳入靖遠大帥耳裡。早先阿嫂母子把石膽扔下山溝並向大東辦事處邀功,雖讓石膽給跑了,仍是可信度極高的一項情資。辦事處主事官緊急傳令附近情報網提高戒備,諸網民也莫不摩拳擦掌,準備拔得頭籌記個功,大撈一筆獎金發財。這麼一來,靖遠大帥掌握石膽出沒珠貝國的消息,也就是石膽將向南蠻諸國求援之計劃曝光,是遲早的事兒。
情報網鋪設了多條管道分層聯係、分散風險,以免遭敵方反製時牽一發動全身,於是所有人都保密到了極點,誰也不知誰是誰的上下線。俊俏的土房工人為免網民身分曝光,刻意兩手抱胸閒閒散散晃過幾條街,來向城裡的媒婆通風報信。
媒婆生性熱心、人頭又熟,從年輕起不知牽成了多少件地方上的好姻緣,自個兒卻年過半百還未成家,一臉皮膚坑坑疤疤且鬆垮多肉,失去彈性的肌理和慘綠的眼袋憔悴得讓人不忍卒睹,道儘長年獨居的無儘滄桑與心靈枯竭。她頭上包的大塊粗白布巾迭了兩三層,彆到耳後、披在肩頭,布袋似的寬鬆連身裙從脖子一路罩到腳跟。巷內黃土夯砌的幾間屋子彼此相連,門前土地上滿是碎石,媒婆就在東麵邊間的家門口牆外小凳兒上,習慣使然咧開嘴,帶著一抹哭喪著臉似的彆扭微笑閒坐著打發時間。
珠貝國城裡社羣分布密集,是非八卦本來就多,老老少少鎮日閒著,難免有人給王公的左右手買通了去,成為網民,其中多事好事、最愛包打聽的媒婆就是土房工人的上線。她接獲土房工人送來的大消息,也馬上機警起來,回屋裡拎了個包袱,假裝要買菜的樣子,然後就十萬火急趕往城另一頭的肉鋪通報她上線去了。
肉鋪的夯土屋牆麵乾泥東一塊西一塊剝落,屋子主體殘破不堪也有欠方正。瘦瘦長長的肉販頭戴小藍帽,身穿長及小腿的米白長筒袍、下著米白長褲,瞇著眼推開後門,背後的內屋沒點燈,漆黑一片。肉鋪即住家,後門口的土坡路麵歪歪斜斜,離房角落差極大,一不小心就會踏空跌跤。他吊兒啷當倚在後門邊兒上,一腳留在門裡、一腳虛懸屋外,不進也不出,看看天光,聽前來叫門的下線媒婆向他通報。知有石膽線索,肉販精神一好,前屋肉攤子也不顧了,身子往下一滑,泥鰍似地溜入陋巷,即往當鋪通報上線去,徒留還沒聊夠、偏偏這機密情報又沒彆處可傾吐的媒婆站在原地,悵然若失。
肉鋪前門是不寬不窄的一條街,長年給踏平的沙土路麵蒸起一片白熱,街道兩旁土夯屋一間挨著一間蓋,有的一層樓、有的兩層樓,形狀大同小異,不外乎建築方方、外牆平平,都這麼直不籠統晾在烈日下。正午街上空無一人,靜得出奇。位在街角左首邊兒的肉鋪底樓外緣拿黑木板搭了個簡陋棚子,壓低了伸到街心,遮去大半天日照。棚兒外白光耀眼,棚兒下黑木板搭的攤子整個兒罩在陰影中,光差太強,顯得鋪兒裡烏漆麻黑,諱莫如深。肉販賣鹽賣肉,不是城裡唯一肉販更不是主要批發商,平日賤賣些碎肉賺點兒小錢,讓左鄰右舍就近圖個方便。但他貨沒往攤子上放,這種氣候怕腐敗,隻零零散散擱了些擺久也不餿的醃菜烤餅充充門麵。
這會兒來了一名中年男性主顧,以一條總有三丈長的雪白頭巾來回交纏,大餅似地橫頂在頭上,身穿雪白及膝的亞麻褙子,底下露出一截長及腳踝的長筒白袍。他兩手交握小腹前,眼角瞇起幾道細細的魚尾紋,寬頰白淨、線條柔和,輕抿的嘴角略帶笑意,溫溫和和不催也不趕地在賣肉攤子前獨自站了好一會兒。半晌似乎納悶了,才把脖子遠遠往前一送,朝裡頭探看並喊道,「有人在麼?」答案當然是沒有。肉販對兼差打小報告的興趣遠勝過賣肉的正業,生意愛做不做,人也說不在就不在。可他不賣,總不能自助式地伸手免費拿取吧?性情斯文的主顧看這情況再等也嘸人,隻好莫可奈何走了。
從肉販住的勞工羣居區到當鋪所在的商業區頗有一段路。肉販既無值錢東西可典當,又常往那高檔當鋪跑,於理說不過去,因而每次都刻意撿不同路線前往,以免給人看破手腳。今兒打後門出來,拐上對街一條老牆屏立的窄巷。巷子頂上蓋有黃土磚搭砌的一座過街樓,天橋似地遮蔭。過街樓儘頭陽光大作,有幾級石階通往上坡路。
肉販剛踏入過街樓樓底就瞟見上坡那頭走來一位少婦,正巧是肉鋪熟客。她頭上係了塊紅方巾,穿的是簡單粗布長筒袍,一件係領灰布披風掀到後背上,人從光亮處沒入陰影中,對著肉販迎麵而來。肉販不禁「絲兒……」地倒抽一口氣,又「嘖!」了一聲暗罵道,「好死不死,偏要遇上人」,想假裝沒看見,又想快快打個招呼算了,掙紮不已。所幸少婦神色匆匆擦身而過,對肉販根本視若無睹。肉販若無其事低頭走過的當兒不免暗自慶幸沒引起熟客注意,否則難得往這方來的他,一時還想不出個借口搪塞人家呢。
當鋪是蓋得四平八穩的一幢土夯屋,一樓屋外側邊兒築有一道高高的夯土階梯通往二樓。二樓一半是座大陽台,一半加蓋了方方的一間房。
當鋪一樓光線陰暗,大門敞開。紅頭巾、藍布衣的當鋪老板娘正對著門口席地而坐,手底下在縫紉,眼睛卻不住瞟著屋外鄰居動態。石板鋪的斜坡小巷陽光透亮,地勢右高左低,瞟著瞟著忽見肉販那單薄而瘦長的身影從低坡上來,朝屋裡探個頭即一閃而過。當鋪老板娘為了避人耳目默不作聲,隻機敏地使了個眼色,意思叫肉販徑自上二樓去,兩人就沒再互動。
肉販大老遠跑來,奔上二樓卻不進屋,隻摘下帽子攥在手裡,暴露出短短鬈發覆蓋的微禿頭頂,然後就極度缺乏自信、不敢造次地站在牆邊兒,貓著腰消極等候差遣。他鼻頭特圓,臉上蒼白無血色,看來溫溫吞吞,很沒脾氣,半天不聞當鋪老板動靜,發現屋裡根本沒人,這才挪步攀上另一道階梯爬上二樓房頂那一小方露台找到人。
當鋪老板是名漢人,戴了頂黑襆頭,生得濃眉小眼、大鼻多肉,胡渣過長,亂針似地紮在圓鼓鼓的腮幫子上,好像一個長滿了刺的甜瓜。他平躺在房頂的矮牆根兒上,勉強抬起頭,一手搭住牆緣,一手猛揮急喚肉販靠近點兒站,並壓低嗓門兒說,「你來得正好!快去二樓大陽台幫我看看苗頭,瞧一樓前門我那個冤家走了沒呀?」肉販一頭霧水,說,「剛我到的時候沒人啊!」當鋪老板焦慮不已,說,「嗐,那就從這兒探頭出去,看人在後門不在?」肉販倚著矮牆,探出半個身子望向路麵,當鋪老板又說,「你左右巷口兒也給看看嘛,說不定人還沒走遠哪。」說著,還頻頻發出「咦!欸!?」的質疑聲,嫌肉販不積極,沒看周詳。待肉販看完答道,「的確沒人,」當鋪老板又拽住他,說,「你趴低一點兒嘛,陪我再躲一躲,等他走遠了再說。」肉販即聽話照做。
趴下來之後,肉販好奇得要命又不敢過問,隻訕訕然望了當鋪老板一眼,意思是,「冤家想乾什麼,讓你怕成這樣?」當鋪老板說,「真討厭,貨都轉賣了,他又回來贖。跟他說有困難,他就威脅著要砸我的店。砸有什麼用?東西討不回來就是討不回來,剌我一塊肉去也沒用啊!」又想起說,「你來什麼事兒?」肉販遂一五一十告知,說,「有一名疑似西犁王儲石膽的貴氣男人進城。」當鋪老板是王公左右手親自布線在此的聯係人,也是大東辦事處在珠貝國的情報網對口,沒有上線,因此天一黑他直接就向大東辦事處主事官密報此事兒去了。對於這層關係,肉販不知情也不作興問。在詭譎多變的情報圈裡,個人隻能管好個人的小小環節,並對自個兒經手的片斷情報知足,不要越級探聽才能自保。生性消極的肉販對於這一點自然是謹守規定,不敢踰矩。
通報完畢,肉販換個路線要從當鋪後巷回家,才剛踏出當鋪後門就見巷口不遠處有人逗留,怕是當鋪老板那冤家。為免對方上前來詢問當鋪老板行蹤,肉販縮頭烏龜似地趕忙找地方躲。他先一轉身,緊貼隔壁民宅的白色外牆而站,隨後再一閃,闖進後門洞開的民宅裡,轉身貼牆站好,眼睛且緊盯門外,小心有人跟上來。不料對方果然朝這巷裡走來。經過門口時,剛好起了陣熱風,兩片白布門簾朝屋內掀得老高,室外白熱刺眼的天光透進來,差點兒暴露了肉販藏身處。所幸屋外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而屋主既然不在家也就省去了一番解釋。避過風頭之後,肉販立刻返家,不敢再做耽擱,總算結束了一場不驚也不險卻害他神經緊張、直想下不為例的「諜對諜」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