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絲路的故事!
一晃半個月過去,很快到了插秧季後的慶功宴。低矮狹長的三角形小賬幕隻有半個人高,剛好容七晴一人低頭貓腰挪進去躺平,底端僅擺放些簡單衣物就再無回旋空間。帳門外兩步之遙的土地上,以二三十塊石頭圍成一圈營火,搭好柴,熱上一隻老舊黑鍋,鍋裡擱了兩支炒菜的大木匙。小賬幕後方短而不禿的草地上插了兩根細木棍,中間拉起一條曬衣繩,掛了幾件床單衣物,讓風給吹得飄來蕩去。野菜翻炒到一半,七晴擱下大木匙,去後頭摸摸衣服晾乾了沒有,不一會兒又回到前院來,彎身鑽進小賬幕換裝打扮,忙和了好一會兒才出來。雖然空間局促、進出不易,克難式的生活卻絲毫無損於她開朗大方的好性情。身材高的她長發披肩,兩根細長麻花辮兒垂放胸前,兩側耳際各鉸短了一綹發束跟下頜齊,發梢串上好幾顆紅卵石磨成的大珠珠垂掛臉旁。為求行李簡化、負擔輕省而將衣物一路丟棄的她披了件棗紅色舊長袍,腰間束帶的袍麵稍稍臟汙,從衣著狀況看得出流亡生活的狼狽,但是不掩她天生內蘊的華美氣質。
石膽的侄女每天都被想生女兒想瘋了的驢嫂抱去,把她一頭幼細的秀發揪成兩根辮子,今兒更取出侄女的小紅絲絨帽兒替她戴在頭頂偏後些,特彆打扮了一番。濃眉大眼的侄女生了一張兩頰豐腴的蘋果臉,尖俏的下巴襯托出性格的堅毅,雖好惡分明可脾氣溫和而穩定。梳好頭之後她跑向大氈包門口,雙腿倂攏而坐,不一會兒見七晴來了即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開開心心跑去蹲在一旁,看她就著大氈包外的營火烹煮大鍋菜。
七晴是客。可就因是客,不願平白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因此日日幫忙灑掃做飯,貢獻一份人力。此刻她手裡端著一隻大木盤,從鍋裡盛出些菜肴,又往裡倒下一碗湯水,調勻了慢慢熬煮。她擔待著一切瑣碎,攬下許多家事,耐心做來,非常賢慧。
石膽的侄兒天真活潑,教養一流,散發出王室子弟篤篤定定的男兒氣概。他一頭深褐色鬈發光滑柔細,小臉白皙幼嫩,小下巴方裡帶尖,相當俊俏。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一雙碧眼,像春雨過後初初放晴的天空那麼樣地藍、那麼樣地澄澈。這會兒他正帶著幾許好奇、幾許興致讓驢嫂給牽到鍋灶旁看七晴姑姑煮湯。才剛看上,剛收成的新鮮白蘿卜洗好了,教老外婆給一排一排落在雙層矮木架上風乾。穿著藍白印花襦衫長褲、包了塊頭巾的驢嫂遂蹲在架前開始整理蘿卜。
西犁富庶,不作興把生蔬曬乾久藏,石膽的侄兒因此跟前跟後發問道,「這蘿卜乾啥用的呢?」
「曬乾了拿來吃的。」驢嫂答。
「拿來吃的?那現在能吃麼?」侄兒心中燃起希望。
「現在怎麼吃?半年的糧呢,曬乾才存得了半年啊!」驢嫂答。
話雖這麼說,驢嫂看孩子嘴饞得可愛,還是從架上拿了兩根大白蘿卜,朝石膽侄兒肚子方向揮了兩下。侄兒會意,雙手拎起短小的襦衫下襬,做成一個臨時肚兜兒。驢嫂把蘿卜往裡擱好,說,「找老婆婆去,乖!」侄兒就兜著重重的倆大蘿卜,繞到大氈包側邊兒找老外婆去。
老外婆正在起鍋煮湯,見小男娃兒想吃,不覺微笑,彎下腰從他肚兜兒裡接過蘿卜,說,「一邊兒等著去,離鍋遠點兒,嗯?」邊說邊把蘿卜擱在木板搭的工作台上,揮刀剁成三大塊,再拿兩支粗粗的短木棍,一手一支,平行夾起鍋蓋中間燙得發燒的方木鈕,打開鍋,把蘿卜塊兒全丟進去煮上。戶外空地上,大人小孩兒就這麼和和樂樂忙和著。
大氈包內昏昏暗暗、采光有限,一進門地上攤放著一塊老老舊舊、織了暗花的大方氈。從小跟驢哥一塊兒長大的表妹「羞花」今兒個被安排沾著慶功宴的喜氣要出嫁。羞花是個麵龐俊秀的長發姑娘,曬成棕色的皮膚黑亮黑亮的,一臉健康相,黑發有點兒帶黃,臉頰兩側各編了一條細長麻花辮兒,餘發披散後背,穿著簡單長衫長裙跪在大方氈邊兒上,數年如一日地預備飯給一大家子吃。大方氈中央擺了個又大又淺的圓鍋,圓鍋中間立著一片貫穿圓鍋直徑、中等厚度的木板,羞花正不厭其煩地來回轉動木板,細心翻攪著零零碎碎羊雜和生蔬,把幾人連手從戶外端進來的燜飯給拌勻。
俠女一行人、驢哥一家、合著前後幾家跑來搭夥的親戚,四十張嘴同時要吃飯。這麼重的活兒,羞花汗也不流一滴、眉也不皺一下,顯然樂於做,而且做起來嫻熟利落,表現出沈靜開朗的好脾氣。十來個蘿卜頭兒年紀一歲到十歲不等,笑笑鬨鬨你推我擠,在圓鍋旁的大方氈角兒上跪坐了一排,等不及要開飯。再往裡邊兒望進去,氈包後頭光線更暈暗些,另有幾位姑姑嬸嬸在忙著其他酒菜。帳幕底邊兒地上放了幾十個麵粉袋,其上又堆了儲放肉乾醬菜的隻大盆兒,一旁有張寬敞的大幾案,兩名銀發老嬸兒梳著倆長麻花辮兒,時而下壓、時而揉打,在做麵團揪揪兒。
七晴趁空打扮妥當之後,沒多耽擱,進來抓了件粗麻罩衫套上,蓋住底下的漂亮衣裳,就準備一路幫廚直到喜宴開始。她看姑姑嬸嬸人手都夠,又不願閒著不出力,就湊到兩位老嬸兒身邊兒跟著揉麵。眾人興致老高忙和著,沒想到老外婆一聲喝斥下,羞花忽然給叫了去罵。向來懂得自愛的她抬頭挺胸站在大姨兒跟前,心裡頭不服氣,可睜大了一雙明眸硬是忍下來,不容許自個兒情緒失控、言語忤逆。這時的她已擱下家務事,換上一件米色及地連身裙,頭頂及雙頰兩側頭發編成幾根利落緊致的麻花辮兒盤上去,簡樸中看得出備受嗬護,給悉心捯飭過。剛打扮好出來的驢嫂一頭長發夾長頭巾披垂後背,看氣氛不對,連忙攬著眾蘿卜頭兒避到氈包外頭去。
「喜酒都快擺上了,妳還嘟嘟臉、不肯嫁!」老外婆憂心忡忡罵道,「十八歲的老姑娘,眼看一輩子隻有做老姑婆的命,好不容易有了夫家還任著性子嘴硬。妳再敢說一句不嫁,我就當場氣死,叫妳遺憾終身。」
「大姨兒,不要,大姨兒!」羞花急著央求道。
「不要什麼?不要我氣死,還是不要嫁人?」老外婆要她澄清。
「不要您氣死,也……也不要嫁人。我為什麼不能一輩子留在家裡煮飯給大夥兒吃呢?」羞花硬著頭皮答。姨甥兩人牛角對牛角、誰也不讓誰,氣氛僵到了極點,沒想到羞花脾氣雖拗,回話卻這麼實心眼兒。老外婆心一軟,啞然失笑道,「傻瓜,怎淨說些傻話!姨兒不能照顧妳一輩子,嫁人是一定要嫁的。可今兒個嫁過去,趕明兒閒著沒事兒,隨時可以溜回家來吃大鍋飯啊!十天路程又不遠,怕什麼呢?快拿出點兒笑臉來好好表現,待會兒順順溜溜嫁過去,不許耍脾氣給人家看。省得把夫家嚇跑了,一輩子沒得嫁,知道不知道?」羞花一聽要離開這個家,還要離開慈祥的大姨兒,把終身托付給一個陌生人家,豆大的眼淚忍不住啪搭啪搭掉下來,整個人倒在大姨兒溫暖的懷裡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大姨兒紅著眼抱緊外甥女,讓她好好哭了個夠,久久才喚那些姑姑嫂嫂來把羞花哄了去重新梳妝。七晴正跪地清掃落下的碎麵屑,見危機解除、皆大歡喜,決定打個岔,遂拿起鈴鼓唱遊餘興,幫大夥兒挪開焦點、轉換心情。
七晴親和力雖強,行止之間仍顯得氣質突出、鶴立雞羣。她頭頂披上帶褶並綴了小珠串子的白色頭紗,用銅環箍在額際,脫下罩在外層的舊長袍,裡頭穿的是淡粉紗質尖領無袖高腰長袍,內襯一件平口領長袖白紗衫。長袖蓬鬆,袖口收緊,還綴上一截荷葉邊兒,都是七晴在母嬤□□下自個兒縫製的。她手搖鈴鼓,生動活潑歌著舞著,引來七八名叔公姨丈等瘦弱老人兒在大方地氈上盤腿坐下,隨手拾起牆角幾把破琴,搖身一變成為手腳靈活的老樂手,在那兒彈奏助興。老人家多半戴著褐色高帽,身穿褐色交領偏襟粗毛上衣,有幾位肩上還搭了寬厚的羊毛圍巾保暖。七晴踏著碎步穿梭老樂手之間,彼此一唱一和玩得起勁兒。四下光線微暗,幾位女眷陸續端來茶水伺候。
曬穀場上,全村的老人家都已早早來到,圍著營火坐了半圈兒。入秋之際,午睡起來沒多久天就涼了。老人家上了年紀身量多已縮水,皆由晚輩顧著拿粗獸皮披裹全身,好避風寒。老太太們且都梳了斑白卻利落的長麻花辮兒,打扮了來。大夥兒彼此認識七八十年,太熟悉了反而話不多,隻不約而同拱起手、弓著背,瞅著大紅大亮的火光感受它的暖意,安心等候慶典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