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請了位客人過來,暫時安置在此。”
“女客人?”秦姝打量著薛姬,像是要窺視紗帷下的容顏,旋即笑道“可真是奇事。”
阿殷隻應景的笑了笑,“夫人若沒有旁的吩咐,卑職就先去安頓。”
“我閒居在此,哪能有什麼旁的吩咐。隻是如鬆成日悶在這裡,有些無精打采,若是方便,還請跟殿下通稟一聲。這些侍衛防守嚴密,固然是為了我和如鬆的安危,然而天天足不出戶,誰都難以忍受。”秦姝回首睇向池邊逗魚的崔如鬆,眼中藏著疼惜,聲音也愈加柔和,“說起來,當日在那山穀中,還是你救了他的性命,如鬆一直感念。這都督府裡女眷少,我成日悶在此處無人說話,你若是有空,該多來坐坐。”
阿殷笑了笑,依舊是公事公辦的態度,拱手道“夫人的話,卑職必定稟報殿下。”
“那就多謝陶侍衛。”秦姝宛然而笑,複回池邊去。
這頭阿殷帶人安置了薛姬,因有定王的命令,便安排兩名得力的侍衛看守,不許旁人靠近。
這屋中陳設簡單,因疏於打理,甚至可說是簡陋。
薛姬平常住在香閨軟帳,一應用物皆精細上乘,將屋中陳設打量後便皺起眉頭,手指拂過桌上積塵,像是自言自語,“定王殿下邀我來小敘,卻是這般招待客人的?”她抬眼看向阿殷,再看看門口兩名悍勇的侍衛,緩緩施禮,“鳳翔城裡貴人如雲,這般待客的卻不多見。煩請轉告定王殿下,我雖是一介孤女,不敢冒犯殿下威儀才應命而來,卻也不願在此粗陋處久住。殿下若要小敘,也請早些宣召。”
“姑娘放心。”阿殷拱手,回到政知堂後便將薛姬的話轉達。
定王正負手站在輿圖前,瞧著上頭密密麻麻的標記,聽了阿殷的轉述,渾不在意,“不必理她,先關十天。你過來——”他叫阿殷走至跟前,指尖落在銅瓦山主峰的匪寨處,“馮遠道遞的消息,周綱已在後山懸崖增了人手防衛,就在此處。”他又取過後山懸崖的詳圖,指著崖頂圈出的位置,“這邊的防守不能不除,屆時需提前拔掉。你可願前往?”
“卑職願意。”阿殷答得利落,毫不猶豫。
“後日你同馮遠道提前潛入其中埋伏,行事全聽他吩咐。”
“帶人上山的事呢?”
“交給魏清,回頭你將上山時要注意的事詳細告訴他。”定王側頭,將目光落在阿殷臉上,“周綱既然知道剿匪的事,山寨的防衛隻會比從前更嚴密。此次上山會更難,怕嗎?”
阿殷朗然而笑,“聚嘯山林的土匪而已,何必畏懼?殿下放心,卑職定不辱命。”
定王也是一笑,自架上取了個銅扣封住的檀木盒遞給她。這盒子不過一尺見方,高才兩寸,素淨的檀木紋理上不見半點裝飾,然那銅扣做工精致,想必裡頭裝的東西也頗貴重。他交代完了正事便又回到長案跟前,執筆時見阿殷還站在那裡,便投以詢問的目光。
阿殷遲疑了下,卻還是如實回稟,“卑職方才路過閒情閣,遇到了崔夫人。她說如鬆被悶在那裡,成日無精打采,叫卑職稟報殿下。”
“嗯。”
果然是這般反應。
阿殷既然已經轉達,便不戀棧,隻是將手裡捧著的檀木盒舉了舉,“殿下,這交給誰?”
定王手中狼毫頓住,抬頭看著她,像是奇怪她為何會這樣問——“給你。”
……這檀木盒居然是給她的?阿殷不知裡麵裝了什麼,想要推辭,然而瞧定王已然執筆忙碌,不敢再打擾,隻好行禮道“多謝殿下。”
出了政知堂後先將檀木盒放在值房,阿殷便往常荀處送那信筒。
比起定王的冷淡,常荀顯然對薛姬的態度抱有好奇,慢慢拆著信筒,問道“那位大美人被安排在閒情閣外,可有反抗?”
“薛姑娘不曾反抗,隻是叫我轉告殿下,讓他早些宣召敘話。”
常荀靠著椅背,嘖嘖稱歎,“也算是識時務。吩咐人簡薄招待,不許旁人接近,不許她離開,也不許幫她傳話。熬上十天,她自然就變乖了。等咱們剿匪回來,正好用得上。”
“這位薛姬……”阿殷瞧著常荀的神色,小心探問,“很要緊麼?”
“薑玳看重的人,自然是要緊的。對了,回去提醒陶將軍一聲,你那位舅舅若是探問關於薛姬的事情,一概不理。她是東襄人,卻不是什麼將領之女,彆看她長得漂亮,其實滿腹蛇蠍,跟她沾得多了會倒黴。說起來——”他還不忘誇讚阿殷一句,“像咱們陶侍衛這般心地善良的美人,是很少的。”
阿殷忽視了最末那句,隻道“謝司馬提點,卑職記住了。”
辭彆常荀後在去找魏清,就著地圖將該說的都說罷,忙碌至入夜時總算閒了些。今晚並非阿殷值夜,她回到值房,一眼就瞧見了定王給的檀木盒。先前滿心揣測,此時將門窗都掩上,開了銅扣,便見裡頭躺著件玉白色的衣物,抖開來看,卻是織得極細密的軟甲,質地柔韌牢固,尋常刀槍輕易刺不進去。
翻遍了京城的兵器鋪子,也尋不出這樣上好的軟甲。
屋子裡尚未掌燈,昏暗的天光下,阿殷捧著軟甲,愣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
八月二十三那日,阿殷穿了軟甲,腰攜彎刀,天色微明時跟著馮遠道悄悄出了鳳翔城。
城外晨風料峭,前兒一場雨後天氣更冷,此時騎馬馳過官道,掠過臉頰的風冰涼。
好在如今天氣轉晴,她跟著馮遠道潛伏在銅瓦山下,倒免了冒雨隱藏的苦楚。這半年她除了練好身手,也會跟馮遠道討教些潛伏藏身之類的本事,如今跟著經驗老練的馮遠道,自是行蹤隱秘。銅瓦山的防守果然比上回嚴了許多,巡邏的山匪添了兩撥,阿殷跟馮遠道藏身至月上柳梢,才悄無聲息的到了崖底。
半彎弦月懸在空中,夜色稍稍昏暗,兩人身手絕佳,避開新添的崗哨上山,神不知鬼不覺。
當晚以隨身攜帶的乾糧充饑,到得入夜人靜,馮遠道帶了阿殷摸索過去。
那邊新添的崗哨禮是兩個麵目凶悍的山匪,因此處離山寨稍遠,又要吹懸崖邊冷颼颼的夜風,兩人口中各自抱怨。哨上火把熊熊燃燒,那兩人不知是從哪裡獵了兩隻野兔洗剝好,拿鐵箭挑了放在火上慢慢烤。
不過片刻,便有誘人香氣逸開,兩人注意著火上兔肉,防備稍有鬆懈。
阿殷和馮遠道便在此時動手——
山風疾勁吹過,將火把吹得晃動亂竄,兩道身影迅捷撲過去,同時扣住山匪的脖頸。
被扔到山崖邊吹冷風放哨的顯然都是小咯羅,手上未必沾了血,是以馮遠道並未取兩人性命,隻是手肘重重垂向後頸,將兩人擊昏。隨後麻利的剝了衣裳套在外頭,將土匪拖到暗處藏起。遠處巡邏的山匪並未察覺這邊的動靜,瞧見火把邊一坐一立並無異常,沒人願意過來吹冷風,便遛個彎兒往彆處去了。
這頭阿殷籲了口氣,正好腹中空蕩,同馮遠道一起將那香噴噴的兔肉吃了。
今晚定王和常荀分頭帶隊攻取匪寨,自然免不了惡戰,吃飽肚子養精蓄銳,也是應有之意。
月光在飄動的薄雲遮掩下忽明忽暗,阿殷站在崖頂望下瞧,隱隱約約能看到蠕動而上的小黑影,時隱時現。這些人身手弱一些,攀爬懸崖時自然不及阿殷和馮遠道靈活,以鐵鉤和繩索攀崖時又難免耽擱時間,站在崖頂一覽無餘,若留神盯著,還真能發現端倪。
好在崗哨已被拔除,阿殷和馮遠道偷梁換柱反成掩護,一個時辰之後,魏清帶領的四十人儘數到了崖頂。阿殷借著火光細瞧,大半兒都是陌生麵孔,其中亦有相識的夏錚,勁裝之下倒也精神奕奕。
子夜,萬籟俱寂。
約定的時辰一到,馮遠道便將崖頂的火把熄滅。
不過片刻,銅瓦山下便響起了震天的喊殺聲,隨山風隱隱送至頂峰。整個銅瓦山都被這動靜所驚動,示警的鐘聲響徹山野,雖夜風送到遠處。
阿殷的彎刀已經出鞘。
馮遠道一聲令下,魏清帶領的四十個人按照原先的計劃,分隊摸向山寨的要緊角落,奪取山匪守衛的要害。而阿殷則跟著馮遠道潛向周綱的住處——先前馮遠道和高元驍前後三次偷偷潛入山寨,軍中出色的斥候與宮中右衛軍統領聯手,已將裡頭情形摸了六七成,周綱住處的底細尤其清楚。
此時趁亂過去,山寨中的土匪即便不曾慌亂,山腳卻已燃起了延綿的火把,巨龍般盤旋。
阿殷居高臨下,在凜冽山風中看向山腳,隻能看到迅速蔓延而上的火光。
——在那裡,定王必定縱馬當先,率軍殺入山寨,勢如破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