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傷?”
“嗯,郎中也說了不礙事。”阿殷低頭將軟糯的清粥送入口中,聲音更加含糊,“不信你問如意。”
從如意那裡當然問不出什麼東西的。陶靖擱下筷箸,徐徐道“昨晚碰見了馮遠道。”
所以馮遠道其實已經將銅瓦山上的情形告訴他了?那他剛才為何不直接戳破,還放任她口若懸河?阿殷將頭埋得更低了,將那地麵當成馮遠道狠狠踩了兩腳,才囁喏道“父親都知道了,還問我。”
陶靖強忍笑意,片刻後才道“知道錯了?”
阿殷默默抬起頭,低聲道“其實我也覺得後怕。當時輕率了,往後會記著教訓的。”見陶靖緩了臉色沒有窮追的意思,便就勢道“不過也是我立功心切,想著活捉了周綱能被殿下賞識,才會冒失。”
“你年紀還小,不必急著立功。況我送你去做侍衛,原始為了曆練,殿下賞識與否,有什麼要緊。”
阿殷停了筷箸,因正好將話說到了這份上,便過去掩好門窗,鄭重道“有件事,我近來總覺得擔心。父親或許聽說了,殿下在前往銅瓦山之前,請走了百裡春的薛姬。百裡春雖被認作是銷贓的地方,然薛姬的身份卻十分可疑。定王殿下金尊玉貴,卻兩次親往百裡春,這般鄭重的態度,更是異於平常。”她深吸了口氣,這半年來壓在心頭的話語,此時很自然的,在這個平淡無奇的清晨流淌出來——
“當年景興皇帝禪位,代王從東宮遷出,難道是心甘情願的麼?父親回府時,恐怕也聽郡主說過,她與金城公主不睦,甚至有時候,連壽安公主都為金城公主的驕縱而不忿。代王和壽安公主難道就心甘情願的拱手相讓,忍受旁人作威作福。畢竟——”她將聲音壓得極低,甚至連近在咫尺的陶靖都聽得模糊,“這天下,原本該是代王的。”
“阿殷!”陶靖絕未料到女兒竟會有這般想法,聽到如此駭人之語,立即出聲喝止。
阿殷卻將想說的都說了,隻是往後退了半步,坐回椅中,肅然道“女兒所說的,固然駭人聽聞,但是也請父親細想。懷恩侯府固然貪財,薑刺史卻冒這般大的風險,與這些土匪串通,難道僅止是為侵吞軍姿?這罪名議定,皇上若不追究便罷,若是追究,他懷恩侯府能扛得住?再說了,偌大的鳳翔,去哪兒銷金不好,為何偏偏要找那個東襄來的薛姬?”
這確實是陶靖先前不曾細想過的問題——
薑玳倒也罷了,懷恩侯府在朝中的穩固地位,靠的不止是老牌世家的名聲,更是金銀打造了堅實的底座。早年景興帝在位時放任其斂財,待永初帝即位後就每況愈下了。薑玳會在此時以匪類為幌子斂財,雖則大膽,卻也不算太過費解。
奇怪的是那個薛姬。她竟是個東襄人?
陶靖固然不會立時深信阿殷之言,卻還是疑惑,“薛姬的身份,定王曾查過?”
阿殷稍有猶豫,旋即斷然道“據女兒所知,薛姬是在東襄太後主政後來到鳳翔,隨即聲名鵲起。而且在此之前,薑刺史治理西洲有方,我偶爾能去看馬球賽時,也聽過人誇讚。怎麼這兩年鬨了旱災後,便到了土匪橫行的境地?這其中緣故,父親也可細想。”
——她未說定王是否查過,實是確實不知此事。定王做事經絡分明,各有安排,要緊的事絕不會對她這等侍衛泄露風聲。她之所以篤定,不過是憑借前世所發聲的事,加以推測罷了。
陶靖卻是越聽越駭然。
他在薑玳之前來到西洲,不過想著女兒漸長,不必像幼時那般謹慎守護。他遠離京城,正好脫離臨陽郡主的壓製,另闖出天地,為女兒謀個出路。即便後來薑玳到任西洲,兩人麵上客氣,私下裡沒多少交情。
而今阿殷一說,許多事便可疑起來。
東襄太後與代王是一母所出,據說自幼親厚。那個女人野心勃勃,掌控了東襄的局勢,焉知不會對這邊的皇權更替坐視不理?更何況陶靖曾聽過些關於景興帝禪位內情的風聞,此時細想起來,隻覺背後出了層冷汗。
假若景興帝禪位並非出於自願,代王和壽安公主不甘心看旁人作威作福,東襄太後不甘心原本屬於親兄弟的江山旁落他人之手,那麼他們會如何應對?薑家當年擁立景興帝,如今與代王藕斷絲連,又會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冷汗涔涔的勁頭背心衣衫,陶靖看著女兒,又是震驚又是慚愧——女兒來到西洲不過半年,就有此察覺,他卻全無知覺,這是何等遲鈍!假若薑家當真有此野心,臨陽郡主必然難以開脫,萬一來日事發,他和一雙兒女當如何自處?
陶靖的臉色愈來愈沉重,愈來愈嚴肅,甚至如意扣門提醒他到了該出門的時間時,都冷聲喝止。好半晌,他才問道“你已察覺了什麼?”
阿殷搖頭,“女兒就是覺得疑惑,但是並不曾掌握什麼證據。”
“好,這事你往後隻做不知。”陶靖斷然,沒了方才教導阿殷時的緩和,態度全然不容置疑,“不管他們是否有此圖謀,你都不能卷進去,否則太過凶險。十月時,我會帶金匱府兵至京城宿衛上番,屆時會暗中查訪此事。阿殷,你千萬記住——”
他扶著阿殷的肩膀,是從未見過的嚴肅,“這件事情你絕對不可輕舉妄動,若稍有流露,被人知覺,便死無葬身之地!”
“我知道其中厲害!”阿殷亦沉著點頭,有父親在跟前,卻不覺得慌張,“這些事若屬實,定王必定有所發覺,自有常司馬等人去操心。女兒隻做個忠心的侍衛,隻求博得定王殿下的賞識,旁的事情,一概不會操心。”
陶靖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明白了她在銅瓦山冒險立功的心思。
一時間,也不知該為女兒的懂事歡喜,還是該為命運的捉弄而悲歎。
當年臨陽郡主的一時執念、薑皇後和懷恩侯府的無恥威壓,拆散了原本和睦安樂的家庭。而今薑家有此野心,卻平白將他和一雙兒女拉下了水。不管女兒所猜測的是否屬實,將來想要在跟臨陽郡主割裂後還能有立足之地,跟隨定王,似乎是最好的選擇。畢竟比起東宮中庸碌善妒的太子,這位殿下對軍伍和袍澤有特殊的感情,也更加是非分明有主張。
昨夜想好的許多勸阿殷的言辭皆被消息震得退了一射之地,陶靖震驚之下,回到屋中靜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出門去了都督府。
阿殷不露痕跡的跟父親揭出了臨陽郡主的心思,卻難免想起前世的父死兄亡,待陶靖走後,去果園裡足足坐了兩個時辰。
剿了銅瓦山和南籠溝兩處匪寨,定王先前派出去的人手差不多都收攏了回來,都督府中人手增補了不少。據陶靖所說,此役中折損了幾名侍衛,有重傷的,定王皆準他們休沐數日。似阿殷這般拚力擒獲匪首的,功勞非尋常侍衛能比,既然負傷在身,休沐兩日也不礙事。況且她也不敢拿身子冒險,於是這些天乖乖在家臥床。
陶靖倒是格外忙碌,連著數日早出晚歸,皆是奉定王之命處理剿匪收尾的事情,做事也比從前更添兩分勤謹。
周綱和周衝既已被擒,後麵審問查訪,必然會牽扯出薑玳等人。這等事非阿殷所能置喙,陶靖有意叫她養傷,加之晚間回來時疲累,也不說這些事情,隻是吩咐如意務必精心照料,不叫阿殷調皮亂動。
等阿殷養好了傷前往都督府時,已是九月初了。
西洲臨近北地,比京城稍稍寒冷些,這時節裡黃葉凋落,豔陽當空,刮過去的風卻日漸寒冷。
阿殷數日不曾清晨上值,這回穿好了衣衫出門,才覺寒風侵骨。到了都督府中的值房換好裝束,前往政知堂時,定王竟然已經在裡頭跟常荀、高元驍議事了。
窗扇虛掩,經那一道縫隙窺進去,可以看到一襲玄青織金的長衫,磊落挺拔。
阿殷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到門口時跟夏柯打招呼。
夏柯數日未曾見她,此時見阿殷無恙歸來,眼中分明是驚訝,小聲道“聽說那日你與馮典軍打敗周綱,受傷不輕,都好了?”
“將養數日,已經無礙。”阿殷瞧著隊裡另補了個新人,有些詫異,“咱們換人手了?”
“蔣虎戰死了。”夏柯麵色一黯,低聲道。
阿殷一怔,半晌無言。那晚都督府除了秦姝和薛姬那邊的人手未調動之外,幾乎傾巢而出,定王的八名侍衛自然也不例外。她記得當時蔣虎是跟夏柯一起往南籠溝去,她走前在值房碰見他,蔣虎還說讓她多加小心,回來同享慶功宴。
卻未料一夜惡戰,她完好無損的回來了,蔣虎卻已不見蹤影。
阿殷自入都督府已有半年,每日裡同其餘三人守衛跟隨在定王左右,或是各自傳訊辦事,或是一起默然值守,有時候得空也會笑談,說說鳳翔城中的美食好酒,說說親友將來,都有些交情。
蔣虎也是京城人士,不過出身平平,爹娘都是尋常布衣,他因生就勇武,又有副好身手,加之體貌端正,便被選做侍衛。兼之他為人熱情,阿殷對他印象極好。
這隊中四人,除了阿殷之外,便是蔣虎最勤懇上進。他說京城繁華富貴,爹娘勞碌一生,他必會竭儘全力出人頭地,掙個體麵的官職,叫二老麵上添光。
言猶在耳,音容如昨,那般鮮活的人卻還是無聲無息的去了。
阿殷怔忪半晌,低聲歎息道“回京城後,咱們去看看二老吧。”
夏柯點頭,半晌,也是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