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女侍衛!
北地天寒,如今深雪之際,屋中炭火更旺。
阿殷在外頭值守時披了件貂裘,此時穿著燥熱,便將其搭在門口衣架上,隻著侍衛慣用的圓領袍。這套客房內外共有四間,最裡頭是盥洗寢臥之處,外頭狀若書房,有幾案桌椅,議事閒談皆可。
靠近窗邊籠著炭盆,旁邊一張膝蓋高的矮案,兩側是質地不錯的厚毯。
定王將兩壇酒拎過去,盤膝坐在矮案邊,拍開上頭泥封,興致頗高。
這頭阿殷沒費片刻功夫,便找到了套白瓷的溫酒壺拿過去,跪坐在他的對麵。
這炭盆不止能取暖,也可煮水。四周的紅彤彤的炭火圍著中間的圓形泥台,上頭擱著把銅壺,此時水已沸了,滋滋作響。
阿殷取了銅壺,上頭提梁稍稍發燙,她將熱水注入母壺中,又過去舀些冰涼的水過來,兌在一處。對麵的定王已然舉起酒壇,將冷冽的酒注入子壺,而後遞給她。
“這是當地釀的酒,入口綿軟清香,後勁也小。”他取了兩隻梅花杯,往阿殷跟前遞了一隻。
阿殷此時才將溫酒壺放穩,見狀詫異,“殿下,卑職今夜還要值守。”
“北庭天寒,喝點熱酒,可活血暖胃。有馮遠道在,無妨。”定王甚少有這樣怡然的時候,低頭把玩著酒杯。目光斜落,恰恰能看到她膩白修長的手指落在白瓷上,經炭火映照,愈顯纖細柔軟。
深雪封路,外頭連過路的客商都不見半個,冷風的呼嘯被隔絕在窗扇之外,這炭盆旁邊,卻是暖氣逼人,隻有沸水作響。
阿殷臉上有些發紅,大抵是衣衫略厚之故。
溫熱的水將酒燙熱,漸漸便有清香散逸。阿殷取酒給定王滿上,雙手遞過去,“殿下。”
定王食指落在杯底,以指腹穩穩挑住,像是有意避開阿殷的手指。待得阿殷撒手時,他指腹用力一旋,酒杯劃出弧度,穩穩落入他五指之間,隨即送入唇邊,默然飲儘。
阿殷曾見過許多喝酒的場麵,卻還是第一回見到這般行雲流水的姿勢,瞧著賞心悅目。
對麵定王手執空杯也不遞還,目光隻落在阿殷手中酒壺上,“你也滿上,隨意飲吧。”
他甚少有這樣平易的時候,阿殷應命斟滿,又為定王斟了酒,舉樽道“卑職這半年多蒙殿下照拂,今日借花獻佛,先謝殿下一杯。”言畢將酒飲了,隻覺其入口綿潤,不像從前宴上喝過的那般辛辣刺喉。
定王浮出個笑容,一飲而儘,自取過酒壺飲了兩杯,才道“自幼習武嗎?”
“幼時體弱,家父為叫我強身健體,便叫我練些淺顯的。後來覺得有趣,便認真練了起來。”阿殷雖曾與他接觸過半年,到底敬畏深藏於心,此時正襟危坐,答得頗為恭敬。
定王不以為意,抬頭看她一眼,竟自斟酒遞給她,“天賦不錯。”
阿殷接了酒杯在手,被誇讚後忍不住莞爾,“殿下過獎了。”
外頭的風像是停了,也不知是哪裡的客商冒著這般風雪前來投宿,遙遙傳來抱怨之聲。沒過片刻,又傳來些動靜,卻原來這一帶每日都有軍士騎馬巡邏,盤查過往客商,以保治安。
掌櫃的大抵是慣熟了的,帶著他到後麵庭院,聲音熱情,“軍爺放心,但凡有客人過來,小的都會問問來處。今兒雪大,除了方才那幾個,就隻有位貴氣的郎君帶人前來,你瞧——”他應該是指著這邊,“那位就是他的隨從。”這語聲落下沒一會兒,便是馮遠道的聲音響起,應付那軍士。
定王此行並未刻意彰顯身份,馮遠道大概是給那軍士看了腰牌,那邊道兩聲“失敬”便忙走了。
屋中,溫酒壺中的酒已漸漸飲儘。阿殷另注了酒溫上,“殿下,不如卑職叫人送幾樣下酒小菜?”
“不必。”
阿殷便不再多言,兩人靜坐著等候酒熱,定王屈指扣在桌上,卻是望著盆中炭火不語。阿殷最初還覺得他興致怡然,然而漸漸的定王愈來愈安靜,好半晌,眉目微抬,目光清炯,“你做侍衛,當真是為給朝廷儘力?保家衛國,不是任何人都能做的。”
“卑職……”阿殷起了個頭,卻沒說下去。
換在從前,她大概能立時厚著臉皮扯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戴上頂報效朝堂的帽子。而今她卻已明白,她固然欽佩隋鐵衣的風範,固然也有昂揚向上的誌氣,卻還沒有隋鐵衣那等情懷和抱負。對上那雙眼睛,違心的話更難出口,於是低頭笑了笑,道“卑職本事有限,不能守衛天下人,能守衛殿下,就知足了。”
定王目光一頓,駐留在炭火映照下的美麗臉龐,那雙杏眼目光清澈,不躲不避。
阿殷覺得這話似乎有點僭越,自顧自的笑了,“殿下大概覺得卑職異想天開吧。”
“沒有。”定王卻是斟酒遞給她,悶頭飲儘。
已經有十幾年了吧,那時候景興皇帝還在位,他隻是個王府庶出的孩子,因為出生時被相士預言會“弑兄殺父”,便不得父親喜愛。彼時他已經跟崔忱熟識了,兩人性情相投,崔忱比他年長兩歲,習武更早,體格也更健壯,有一回不知說起了什麼,崔忱拍著胸脯說,“我沒本事保護天下人,不過保護你,卻還是可以的!”
前因後果都已在記憶裡模糊,隔著遙遠的時光,定王卻總記得這句話。
尤其是那年墨城之戰,崔忱為救他而鐵槍透胸後,便更深刻的印在了腦海。
窗外寒風再次怒號,像是那年縱馬疾馳在荒漠間,掠過耳邊的風沙,夾雜著將士們的狂歌與喊殺聲。這北庭都護府世代相襲,戰爭無數,不知承載了多少人的回憶。
不知是怎麼提起崔忱的,定王講起了從前的事,阿殷卻想起了銅瓦山上戰死的蔣虎。
從傍晚至深夜,溫酒壺中的香氣一遍遍飄散,酒杯滿了又空,空了又滿。
從北庭的征戰,到京城的舊事,再到沿途風物人情。壓在心底的愁緒被美酒衝散,窗外雪落無聲,屋內紅爐水沸,阿殷說起小時候練武吃了多少苦,又提起對隋鐵衣的欽佩,定王便跟她講隋鐵衣在成為女將軍之前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