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王已將她袍角撩起,手指輕按在小腿,想讓她忍耐片刻,轉頭見她這幅模樣,竟從她眼底看到一絲水色。他自打認識阿殷,這姑娘便跟四月驕陽似的,常帶笑容,蓬勃向上,除了那回提及家事時眼角潮濕,何曾哭過?
定王竟自一怔,麵色不變,隻問道“怎麼?”
“殿下說喜歡卑職是不是?”阿殷坐得筆直,將定王打量了兩眼,卻又彆開目光,鼓著勇氣道“世間哪有人像殿下這樣喜歡姑娘。親是殿下親的,抱也是殿下抱的,殿下不是兒戲,難道卑職就得順從?那日在西山,卑職也曾鬥膽稟明情由,殿下不也忘了。殿下身在高位,對人自然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剛才還……”她頓了一頓,續道“結果翻臉就不認人。卑職身份低微,若不時刻恭敬,難道還敢對殿下驕橫,自己找死?”
這話語雖平穩,細察卻頗含怨氣委屈,定王看她麵龐,分明看到眸中愈發明顯的水光。
他長了二十年,相處過的女子其實少得可憐。幼時跟隋鐵衣來往,那雖是個女孩,卻比漢子還剛強頑劣,有父兄和謹妃的護持,也不怕定王的身份,一言不合就敢開打,勝了就得意,敗了也不哭。此外便是嘉定公主,那又是個能說會笑的活寶貝,有帝後的寵愛在身,又是公主的身份,撒嬌耍賴無所不會,定王有時都拿她沒辦法。除此之外,也就母妃和乳母了,兩人都是長輩,自然隻以恭敬為禮。
而今碰上個阿殷,卻是跟隋鐵衣和嘉定公主都不同。
那兩位都是捧在掌心長大的,她卻身在臨陽郡主淫威之下,雖則不墜青雲之誌,卻不得不因身份而謹慎自持。
她原來是這樣看他的,怕他翻臉無情,而她無力應付。
馬車轆轆行過街市,定王跟她對視片刻,半晌才道“擔心什麼,恕你驕橫無罪。”
“那也隻是殿下願意寬恕而已。哪天殿下不高興,照樣能嗬斥責罰卑職。”阿殷竟然頂撞了回來——就像上回告假,他不知哪裡來的悶氣,連理由都不聽就直接駁回了她,她又能如何?算來算去,還不是得看他心意臉色行事。
她說完又覺得這語氣像是在跟定王吵架,氣氛有些怪異,遂嘀咕道“殿下可以隨心所欲,卑職卻隻能恭敬謹慎的自保。所以殿下,彆再為難卑職了。”
嘀咕完了,瞧見定王被她噎得無話可說,又覺得痛快了些,自去取那藥箱裡的膏藥,“殿下歇歇吧,卑職自己來。”
這卻是全然不領情的模樣。定王沉默了半晌,隱約明白她的顧忌,欲待解釋,心裡卻知道,她絕不會把這空口白牙的話當真,說了也是無用。況她今日才犯險立功,腿上還傷著,如今眼底蓄淚,他哪還忍心爭執,想了想,自錦帶內取出一枚玉佩遞給她,“權當免罪玉牌。”
這玉佩質地極佳,狀若麒麟,做工格外精致,外頭市麵絕無僅有,應是出自宮廷之物。且比起那些佩飾,這是被定王精心收著的,想來格外珍重。
阿殷詫異,抬頭看他。
定王平心靜氣,解釋道“我行冠禮時,母妃賜我的玉牌。”
這般玉牌著實太過貴重,阿殷縱是賭氣與他爭辯,也不敢收如此貴重之物。當即雙手奉上,“殿下萬萬不可,方才卑職也隻是一時氣惱,言語無狀。這玉佩太貴重,卑職絕不敢收。”
定王覷著她,卻忽然露出些許笑意,將她雙手合攏,“收著吧,彆丟了。坐好,我看看是傷了哪裡。”
?
比起平常的冷肅威儀,這一聲是極少有的溫柔。他不再多說,扶著阿殷的腿輕輕觸碰,問阿殷哪裡疼、是何痛法,末了說是被突摩擊裂了腿骨,外圍皮肉也是淤腫,尋了個膏藥,道“褪下鞋襪,先抹些膏藥。”——此處離定王府隔了大半個京城,且馬車行得極緩慢,要等回府,還需些時候。
阿殷哪敢勞煩他抹藥,當即道“我自己來。”
定王才要堅持,阿殷便將那玉牌往他麵前一遞,目光清亮,“殿下才說過的,免罪玉牌!卑職不喜被陌生男子上藥,自己動手,難道殿下也不準?”到底是姑娘家,目光雖清明堅定,臉上卻已有些暈紅。定王被她噎住,遂將藥膏遞給她,讓她抹完用手敷熱,再用細布將腿綁牢固,免得顛簸中再受傷害。
阿殷自然應了,待定王轉過身閉目養神,便自慢慢處理傷口。塗抹時雖覺疼痛,然而待那藥膏遇熱滲入肌膚,竟像是進了骨髓似的,將其中刺痛減輕不少。
她一場激戰之後頗為疲累,抹好膏藥,便靠著軟枕閉目,卻不知在何時睡去。
馬車搖搖晃晃的到了王府,定王命人先將突摩等人看好,令馮遠道自去處置傷口,卻命人將阿殷的車駛入內夾道,將她橫抱進了靜照堂隔壁的一處小院。此時已是後晌,滿院紫荊開得正好,定王抱著阿殷大步入內,衣衫被院中柔風撩起,經過大叢盛放的靡麗紫荊,他高健挺拔、輪廓冷硬,雖然滿身威儀依舊,麵上卻分明添了柔和。
而此時的竹園之內,薑哲兄弟與鄯州刺史的宴席已近尾聲。
薑哲雖跟詹師定說話,卻總有些心不在焉,外頭有人匆匆跑來,附在薑嗸耳邊說了些什麼。五十餘歲、向來閒散的薑嗸猛然麵色微變,揮手叫他退下,隨即客套兩句,匆匆結束了宴席,叫薑哲陪同鄯州刺史父子出去逛逛——那詹師定也是個青年才俊,鄯州刺史是一方要員,又是北地世豪大族出身,薑哲今日這宴席,也是存了相看詹師定,看能否讓薑玉嬛與詹家結親的意思。
待得幾人離開,薑嗸才匆匆起身,叫方才那管事進了內室,問道“你說是突摩沒回來?”
“是。突摩沒在那邊留字條,小的也未起疑,後來發現咱們安插在這閣樓外的人都已被人拔了,追出去時卻已尋不到突摩的蹤跡。派人去城外那邊打探,才知突摩並沒回去,也不知他繞去了那裡。小的心想今日定王叫常荀和那侍衛過來,必定是有圖謀,無奈之下,一麵叫人四處搜尋,一麵叫人盯著定王。果然定王辭了太子,將薛姬帶回後,就往西北邊去了。我們的人一路跟隨,被他除了幾個,最後在芥子巷看到定王帶走了突摩。”
“他帶走了突摩!”薑嗸立時神色大變,拽住那管事的領口,“可看清了?”
“看清了,除了突摩,還有幾個暗樁,應是得了突摩的訊號過去相助。他們儘數被捉,領頭的是定王府那位典軍,還有今日跟在薛姬後麵的女侍衛。”
薑嗸隻覺兩鬢突突直跳,口乾舌燥之下,幾乎站立不穩,脫口道“怎麼可能!”
他原本就清閒慣了,雖知家中密謀的大事,也常會按命行事,卻不曾擔當過極要緊的事情。今日之事安排已久不可更改,原本該侯爺薑善和薑瑁前來,奈何那兩人都被鴻臚寺少卿遇刺案絆住了腳,便換他和薑哲前來。薑善父子先前早已安排周密,此事神不知鬼不覺,突摩又那般機警過人,怎會被人發覺?況他的身手在京城也難逢敵手,又怎會被人捉了?
老頭子雙腿一軟,連忙扶住了管事的肩膀,麵如土色,“快回府,快回府。”
薑嗸匆匆回府,將此事告知才從宮裡回來的薑善,久經朝堂起伏的薑善也是駭得麵色大變,立時叫人暗裡去請代王和壽安公主,將此事告知,共議對策。
這突摩乃是永初帝懸賞已久的要犯,若被定王查明來處送到永初帝跟前,他薑家就再無存活之機!
代王先前曾居東宮,倒是能勉強鎮定,壽安公主卻是嚇壞了,左右擔心詢問,在此處反而添亂。代王命她先行回去靜候消息,隻留薑善父子和薑嗸及底下最要緊的管事,商議如何行事。
這頭壽安公主回到府邸,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安。
先前定王在城外設宴,命薛姬奏樂後,代王便覺此女關乎要害,不能常留在定王手中。於是以薛姬的美色說動太子,安排今日太子和薑家的兩處宴席,原本神鬼不知,外圍也安排了盯梢的人,定王卻怎會察覺,預先下手拔除耳目,竟自捉了突摩?這其中,必定是有人走露了消息!
會是誰?
若今日在席上的是薑善和薑瑁,他兩人比薑哲和薑嗸警覺,也能察覺變化,及時改了計劃。可偏偏這賈青嵐出手殺了翟紹榮,將他兩人絆在皇宮。這其中會不會有聯係?
壽安公主坐立不安,想起翟紹榮被殺那日夫妻的爭吵。她當年雖看重賈青嵐風采,然而數年過去,色衰愛弛,這兩年著迷於翟紹榮的風姿,夫妻倆早有嫌隙。她當時痛失情人,認定是賈青嵐因嫉恨出手,夫妻吵得格外凶,會不會是賈青嵐因此懷恨,走露風聲?這樁人命官司雖沸沸揚揚,卻也不算大事,壽安公主自有本事擺平,所以與賈青嵐吵罷,便不再理會過他,如今卻是越想越是擔心。
壽安公主叫婢女去請賈青嵐過來,才知他今日一早就跟陶秉蘭父子喝酒去了。
陶秉蘭和陶靖?壽安公主原本就如驚弓之鳥,聞言更是麵色巨變——
依薑嗸所言,今日陶殷時刻跟在薛姬身邊守衛,後來又莫名其妙的走了,最終卻是在芥子巷發現她捉了突摩。
這般微弱的聯係,叫壽安公主愈發惶恐不安,更不敢放任駙馬在外,給旁人以可趁之機。她不再猶豫,當即叫人備了車馬,去尋駙馬賈青嵐。
賈青嵐出門時並未說要去往何處,壽安公主又因生氣而未曾留意,此時乍然要去尋駙馬,又能到哪裡去尋?公主府的家臣們奉命外出打探,大都杳無音信,直至入夜,壽安公主滿心焦躁胡亂用飯的時候,才算是有了消息——駙馬賈青嵐今日竟去了京城西南五井街上的一處酒館。
那五井街一帶住著的都是商戶,雖也有繁華的所在,卻多是商人往來談生意的地方。賈青嵐平常自恃身份,隻往文雅高貴處鑽,是從不肯去那等地方的。所以壽安公主按他平常的習性打探了兩個時辰,才打探到他的行蹤。
壽安公主再不遲疑,丟下碗箸,當即上了馬車,直往五井街而去。
此時夜色已深,街市間燈火已經亮起,五井街也是這一帶頗繁華的所在,各處燈火通明,往來商旅絡繹不絕,有那教坊歌館藏在深巷中,歡歌笑語隱約傳來。
到得賈青嵐所在的酒樓外,裡頭絲竹管弦依約,雖非那等尋歡作樂之所,然而高台上舞姬跳舞,樂姬奏曲,周圍酒客又歡呼不止,壽安公主一進去,立時氣得更狠了——
這賈青嵐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身為駙馬卻不知檢點,卻往這裡來尋歡作樂,當她這公主是紙糊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