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典軍馮遠道和右副衛帥陶殷。”
“朕當日曾明旨昭告,捉拿突摩之人賞四品官職。”永初帝對這個膽敢行刺的賊人印象深刻,自然也記得當日的旨意,便問道“既然人是你府上的,你看如何賞賜?捉住突摩是件大功勞,除了官爵,朕還要重重賞賜,你有建議,儘管說來。”
“馮遠道已是五品典軍,從西洲剿匪到此次捉獲突摩,他都功勞不小,父皇可酌情加官。陶殷雖是女流,卻極忠心,突摩的狼牙棒威猛無比,便是她斬下了突摩右手,廢他兵器。如何封賞,還請父皇定奪。”
“馮遠道確實是功勞不小,這回懷恩侯府的事情,他也儘心儘力。”永初帝沉吟片刻,便道“他既已是五品官,隻升四品未免薄待,便升做從三品的散騎常侍,也是犒賞他為朝廷儘忠。至於陶殷,功勞固然高,年齡本事卻有限,旁的官職未必適宜,便在你的王府中添個右司馬,享四品俸祿及諸儀製,餘下的憑你安排,如何?”
定王聞言,並無二話,當即道“兒臣遵命。”
——這安排倒是與他設想的並沒多大差彆。以永初帝對馮遠道的特彆關照,將他調到身邊隨侍左右、收為己用是遲早的事,如今借著這由頭加封他散騎常侍的高位,也能堵住旁人非議。至於阿殷,官職當然需尊榮加封,隻是她的年紀閱曆擺在那裡,放在彆的衙署未必能服眾,在王府做個右司馬,有常荀這名位正當的司馬處理諸般事宜,她跟著學學,卻也適宜。
父子二人多年罅隙,這回對付薑家的事上,太子不與皇帝齊心,反倒是定王處處留意考慮,為他解憂排難,永初帝難免感慨。再一想起這兩天連篇累牘參奏定王的折子,大多是被禦史大夫薑善指使,將定王批判得體無完膚,算起來,也是為他擔了罵名的。
這個兒子啊,不會說貼心話討人歡心,做事卻也是穩妥可靠的。
永初帝難免更覺虧欠,又道“捉獲突摩,自然不止此二人之功,定王府上下齊心,都該重賞。朕一應算在你頭上,由你再行賞賜。”
“兒臣遵命,叩謝父皇!”
永初帝便也不再多言,命人去擬旨封賞馮遠道和陶殷,等宰相們和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到齊,便商議起深查突摩案子的事情。
這件事兒料理完,早已過了晌午,永初帝留定王用完了飯,才放他回去。
春日愛犯困,永初帝在禦書房的內殿睡了半個時辰,起身吹著風站了站,去岸邊一瞧,又是成堆的折子。
隨便翻開看了看,這二十餘封折子,論的卻隻有一件事——壽安公主行事跋扈,罔顧法度,先是縱容駙馬殺了鴻臚寺少卿,繼而在眾目睽睽之下刀殺駙馬,惹得民間議論紛紛,實在有損皇家顏麵。
這件事永初帝是知道的,今兒一早壽安公主就哭喪著臉進宮來,先行認錯領罪來了。
當時永初帝收到的折子不多,並未處置,隻是含糊了過去,此時瞧見滿篇奏折,卻是笑了笑——從六部到諸寺,以及薑善遮著大半邊天的禦史台,即便是從前感念景興帝禪讓之德,常為代王和壽安公主說話的幾位老臣,這回也看不過去了。更彆說朝堂中那些耿直之臣,此時更是坐不住,長篇大論的寫下來,要旨隻有一條,那便是壽安公主太過囂張跋扈,仗勢欺人,視法度為無物,皇帝絕不能再應感念舊情而偏袒。否則終將令民怨沸騰,朝堂不安。
先前翟紹榮遇刺時,其實就有這般折子遞上來,隻是當時火候不夠,若是依法論處,那幾位老臣未必會歸心誠服。是以永初帝並未處置,隻安排有司查辦,看背後是否另有由頭,繼而以當年景興帝禪位的仁德為由,隻責罰教導壽安公主,並未重懲。
這兩天醞釀下來,如今這事兒一出,這效果倒真是不錯。
永初帝心緒頗佳,將那遞折子的人名挨個看過了,便吩咐內監,“傳旨讓陶靖進宮,朕有話問他。”
陶靖昨晚幾乎一宿沒睡。
他和陶秉蘭從定王府回去時,就已經是深夜了,彼時臨陽郡主已經聽了些風聲,難免纏著他鬨了大半天。郡主府中的雞飛狗跳愈來愈頻繁,臨陽郡主心中怒氣已經攢了許久,昨晚因事涉薑家和壽安公主,更是絲毫不留情麵,兩人險些打起來。之後臨陽郡主立催著要派人去把阿殷從定王府接回來,陶靖知她打算,愣是攔住家丁不許出門。
郡主府裡總以郡主之命為尊,陶靖雖已官居三品,到底威勢不夠。
那幾個府邸侍衛被臨陽郡主嗬斥著有意出門,陶靖總不能出手打了郡主,惱怒之下,將幾個侍衛都揍趴下了,總算鎮住了臨陽郡主,沒去驚動定王。這般鬨騰之下,自然沒什麼睡意,半睜著眼睛躺倒清晨,就聽臨陽郡主出府去了,據說是要請薑善親自擬折子彈劾陶靖,奏他無禮莽撞,藐視皇家威儀,不配官居三品雲雲。
陶靖聽罷了,隻是冷笑——若臨陽郡主知道突摩之事,便該明白,此時的薑善早已是自身難保,哪還能翻起波浪?
他新官上任,還需去十六衛的衙署。出門前吩咐如意收拾些阿殷日常起居的衣物,叫陶秉蘭早些到定王府去,也免得這些瑣事上勞動王府。從金匱都尉到如今的驍衛將軍,手頭的事情翻了倍,他又還得熟悉彆處戍務,竟是半日繁忙,聽得皇帝宣召,忙匆匆進宮。
永初帝一看他,便瞧見了眼底的疲倦和失神。
他自然記得陶靖平常的魁梧精神,此時看他有些蔫蔫的,稍作猜測,便問道“朕聽說昨晚壽安殺了駙馬,當時你也在場?”
“回稟皇上,當時微臣正與犬子陪駙馬喝酒。”
“哦?”永初帝稍有興趣的往前傾過身子,“壽安說是駙馬行事無狀,失禮冒犯,她才在盛怒之下殺了駙馬。此話當真?”
“當時駙馬已經喝醉,因為前些日鴻臚寺少卿被刺一案,十分苦悶。公主令駙馬回府,又命侍衛強行動手,駙馬不從,口中說是要喊出些什麼叫大家聽見,公主聽了惱怒,取侍衛腰刀殺了駙馬。”
“就隻為這麼點事?”
“微臣如實陳述,所看見的就隻是這些。當時除了公主府的侍衛,還有附近酒客,皇上可召人再問。”陶靖跪得筆直,不添油加醋,也未揣測誘導。
永初帝沉吟片刻,道“駙馬說要喊出些什麼,他可喊了?”
“尚未來得及喊,便被公主殺死。”
永初帝問清楚了經過,便也不再多說,叫陶靖先退下。陶靖卻未起身,反從袖中取出一道奏折,雙手恭敬呈上,朗聲道“皇上,微臣還有一事,伏乞恩準。”他一拜及地,態度恭敬嚴肅。上首永初帝叫內監取過來,翻了兩眼,卻是麵色一沉,道“你要自請和離?”
陶靖直起身來,麵目沉著,“微臣當年娶郡主,並非情願。近來更是屢屢與郡主不和,經昨日之事,更覺不安。郡主是先帝親封,身份尊貴,微臣微賤之軀,性情粗魯,實不堪陪伴左右。懇請皇上允微臣所奏,恩準和離。”
所謂微賤之軀、性情粗魯自然都是謙辭了,永初帝既然能封他做左驍衛將軍,便已對他的人品才乾及素日行事掌握得清楚。此時聽了陶靖之言,倒也未見怒色,隻沉聲道“向來隻有郡主能休棄郡馬,郡馬既已娶了,便不得和離。你不清楚?”
“微臣清楚。”陶靖跪地拱手,鄭重行禮,“隻是當年微臣娶郡主實非情願,已在奏折中寫了經過緣由,請皇上體諒恩準。若有責罰,微臣甘願領受。”他擬這份奏折時,便是鐵了心的。皇家最重顏麵,且臨陽郡主是景興帝所封,身份更是特殊。如今的皇帝雖則未必真的對景興帝敬重,然而滿朝文武跟前,卻總擺著感念禪讓之德的姿態,他這般請求和離,永初帝又沒受過郡主磋磨,若沒有十足的理由,必不應準。即便應準了,恐怕也會給頗重的處罰,既挽皇家顏麵,亦平旁人非議。
果然永初帝居高臨下的瞧著他,麵上多了幾分不悅。
不過他也沒說什麼,隻管叫陶靖跪伏在地,卻從頭將陶靖的折子細看了,擱在案上。
“依你所言,當初是臨陽郡主以威勢強迫,你才入郡主府中?”
“當時微臣不過草芥之人,郡主以微臣雙親和繈褓中兒女的性命威脅,先妻為保孩子性命,自請降為妾室,勸微臣忍辱,以親人性命為重。”陶靖聲音低沉了許多,雙拳也漸漸握了起來,“微臣雖知威武不能屈,然而雙親年事已高,兒女尚且幼弱,微臣隻恨無能……”他聲音稍頓,死死的扣住了殿上金磚。
馮卿當時的含淚苦勸,雙親當時的膽戰心驚,以及繈褓裡龍鳳胎的哭聲,乃至最後馮卿的淒慘喪命。
那是最痛苦不堪的回憶,這十數年中,時常襲上心間,令他肺腑絞痛。
俯仰於世間,陶靖唯一愧對的,隻有馮卿。即便他身手出眾,抱負高遠,然那等境況之下,父母子女,無一不需周全。天下之大,他不能帶著年邁的雙親的幼弱的兒女逃離,更無力扛住對方的威勢——彼時薑家的勢力如日中天,孟皇後穩居中宮,薑侯爺高坐廟堂,朝堂中半數官員皆蒙他薑家恩澤,薑家仗勢欺人作威作福,尋個錯處取百姓全家老幼性命,並非大事。
比起逃脫,忍辱負重更需勇氣。好在,如今兒女長成,他終究沒有辜負馮卿所托。
陶靖牢牢盯著地上暗沉的金磚,一字一頓,“伏乞皇上允微臣所奏。微臣縱萬死,亦感隆恩。”
“先起來。”永初帝已經看完了奏折,麵色竟自稍稍和緩,“若你所奏屬實,果真是薑家仗勢欺人,以威勢逼迫,朕自然不會熟視無睹。隻是——你原先的妻室叫林修,她是何方人士?”
陶靖心中微跳,卻是麵不更色,“先妻當初是逃荒至南郡,因為父母皆在途中亡故,便委身於微臣。她原是新州人,家在巨野,當年就已沒了人丁。”——這林修自然是杜撰的名字,身份卻是從巨野當地找來的,本與馮卿年齡相近,後來流離亡故,這十多年過去,林家早已流離失所,馮卿要頂替她的身份,倒也無人能深查出來。
永初帝沉吟片刻,盯著上頭的林修二字。
林修,靈修,這名字倒也巧合。他枉然自笑,吩咐人去將臨陽郡主請來對證。
臨陽郡主來得倒也不慢,隻是在薑家得知突摩之事後,她的氣色便格外難看,又不知召見是為何事,頗為惶恐。永初帝以奏折上所述之事責問,臨陽郡主聞之震驚,似有些不可置信,忘了回答,惶然看向陶靖,卻隻看到他漠然冷凝的側臉。連續數月的爭吵,夫妻間原本就如履薄冰,他如今竟翻到禦前,便是渾然不顧後果了。
殿堂威儀闊朗,跪在金磚之上,臨陽郡主隻覺得愈來愈冷,手腳都冰涼了。
十數年的時光,終究未能焐熱這個男人。
到底是她妄想了,以為朝夕相處總能日久生情,哪怕不能得歡心,有些許夫妻牽絆就很好。年輕時驕橫過,也趁著酒醉放下身段懇求過,諸般手段使儘,他依舊無動於衷。壽安公主養了麵首,遊戲花叢,她對那些俊朗書生不曾多看半眼,著魔般追逐在他身後,卻原來他心裡滋生的,隻有冷漠與疏離,漸行漸遠,終至天塹相隔。
薑家岌岌可危,十數年的追逐也終成虛妄。
臨陽郡主再無力保持跪姿,身子整個塌了下去,垂首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