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北苑馬球賽,嘉定公主想討那姑娘做她宮中侍衛,卻被定王拒絕。當時她就疑惑,不知這素來疼愛嘉定的兒子為何突然舍不得個女侍衛,原來是為此!再一想,年節之前兄長問安的信遞進來,他確實對兒子身邊的一個女侍衛讚不絕口,如今想來,兒子身邊能有幾個女侍衛,想必就是那陶殷了!
對於兄長和隋鐵衣的眼光,謹妃向來都是相信的,且那日見到阿殷,雖不曾跟她說話,然而那姑娘身姿挺拔,目光端正,確實是旁人難以企及的美貌氣度。謹妃出身武將之家,見慣了宮廷內外嬌滴滴的鶯鶯燕燕,自然更偏愛這般昂揚灑脫的姑娘,聞言便笑道“原來是她,果然是個好姑娘。”
“母妃也喜歡她?”
“當然喜歡。”謹妃最了解這個兒子,如何能不知他的心思。兒子的終身大事上,容不得她置氣耽擱,當即微笑著看向永初帝,“皇上可記得她嗎?臣妾隻在北苑的馬球場上見了一回,雖沒說話,光看那容貌氣度就很喜歡,確實與旁的姑娘不同。”
永初帝當然是記得阿殷的,隻是沒想到謹妃竟然也記得,“一麵之緣,謹妃就記住了?”
“這邊是合眼緣。”謹妃笑了笑,“旁的世家千金,常在宮中見麵,我也記不住,可見她與旁人不同。”
她這般和顏悅色,身上那常年籠罩的冷淡稍有化解,永初帝自然也頗高興,“既是如此,如何能不準?玄素難得看上哪個姑娘,偏偏她也合你的眼緣。果真如玄素所言,給玄素身邊添個人,你心中擔憂少些,這病自然也能早些痊愈。”他湊近前來,輕拍了拍謹妃的手,以示親近。
謹妃不閃不避,“那臣妾就先謝過皇上了。”
永初帝笑著示意定王起身,道“你那右司馬的底細,朕自然清楚。陶靖雖因臨陽郡主的事情貶做羽林郎將,到底也有才乾,隻是她母親林修出身低微,又是妾室,便定做媵妾,服侍在你身邊如何?”王爺身邊的女人可分數等,最尊貴的正妃,其次是側妃,再次媵妾,餘下的便是普通妾室。
這些普通妾室與普通人家的姬妾無異,身份不算高,媵妾則比之稍高,有正式的身份,還可受邀出席宴席,得個品級。
在元靖帝看來,陶殷的母族卑微,她又是庶女身份,能做個媵妾,已是格外寬厚的了。
誰知定王並未起身,反倒行禮再拜,道“兒臣誠心求娶陶殷,求父皇恩準,予她側妃之位。”
“側妃?”永初帝皺眉,“這恐怕不妥。”
“兒臣自知陶殷出身不高,但她身手出眾,遇事勇敢,跟隨兒臣一年,便已立下了不小的功勞。如今她身居四品官職,難道還當不起側妃之位?”
“話雖如此,那四品官隻是加封。”永初帝還是不肯——固然定王心疼那庶女,願意捧著她,可禮部的條框擺在那裡,怎好違背?旁的王府側妃都是世家貴族出身,即便是庶女出身,入王府前也會記到嫡母名下以抬身份。這陶殷母族卑弱不說,如今府中又沒有嫡母可以給她借個體麵的身份,如何能夠拿來當側妃?來日宮廷設宴,她借定王的身份排在旁的世家千金之前,豈不令人難辦?
定王麵不更色,脊背挺得筆直,肅容道“若不能予她側妃之位,兒臣也不能委屈了她,隻能作罷。”
這話出口,倒叫永初帝一愣,繼而聽他續道“總歸兒臣已經孤身二十餘年,再等二十年也沒什麼。”
“你這是什麼糊塗話!”永初帝皺眉,抬了抬手,“起來再說。謹妃如今病著,正要件喜事來令她高興,你卻還是行事不知分寸。”
他這裡責備,謹妃卻是暗察定王神色的。
母子倆早年在王府相依為命,即便後來入宮封妃,要說最了解這兒子脾性的人,沒人比得上她這個母妃。那陶家的姑娘確實討人喜歡,定王從沒對哪個姑娘上心過,既然擺出這副態度,那必然是早已定了這念頭,不肯轉圜的。
她心緒陡轉,忍不住又咳嗽了幾聲,那廂永初帝擔心,叫人取了茶水來給她潤喉,沒見不豫稍減。
謹妃就勢道“十六歲的姑娘能做到四品官,著實難得。皇上向來聖明,識人善任,若碰見才華高絕、出身低微的臣子,還要誇獎英雄不問出處,怎麼如今碰上這樣出彩的姑娘,卻又拘泥於俗禮了?我雖跟那姑娘隻有一麵之緣,然而看她風采,確實不遜色於鐵衣。說句狂妄的話,滿京城的姑娘,有幾個人能比得上鐵衣的?”
隋鐵衣是鎮守邊關的女將,比起京中嬌養的閨閣弱女,永初帝總會高看幾分。
他上了年紀,身邊年輕嬪妃雖有不少,到底也容易勾動往事回憶。年輕的時候能狠心冷淡謹妃,如今想著當年的濃情蜜意,卻總會覺得遺憾,繼而虧欠,聽了謹妃的話,便點頭道“鐵衣的風采,確實無人能及。”
謹妃續道“陶殷既然能與鐵衣相比,難道就比世家大族的姑娘差了?她能居於四品官位,足見有許多過人之處,還不能彌補那點出身上的瑕疵?玄素既然是將她放在心上,自然要格外善待,若隻給個媵妾的名位,豈不委屈了她?”
她平常跟永初帝的話不多,如今說了這麼一大通,難免叫永初帝稍有動容。
然而他依舊猶豫,畢竟這事關乎皇家顏麵,還要考慮其他皇親的想法。
謹妃垂眸,聲音微黯,“皇上還是覺得,不值當為了玄素的些微小事壞了規矩吧?臣妾失言,請皇上降罪。”
她說話之間,竟是要下地請罪的意思,永初帝哪能坐視不理,當即一把扶住了,“你這是做什麼!”
“是臣妾狂妄了。”謹妃垂首,卻又露出從前那隱約冷淡疏離的態度來。
這態度像是一把刀,深深紮進永初帝的心裡。
縱然當年被杖殺道士的場景震撼,他不樂意去看謹妃母子,然而這麼多年過去,如今回想,他確實是委屈了這一對母子。尤其是這回薑家的事情上,太子得他寵愛偏重多年,卻因怕得罪了世家,不肯去做這棘手的事情,反倒是定王迎難而上,為他解了煩憂,頂了罵名。
而今謹妃說“不值得為定王壞規矩”,自然是指這些年他的冷落慢待,虧欠定王了。
永初帝握著謹妃的胳膊,隻覺孱弱。當年她嫁入王府時,還是將軍府裡驕縱昂揚的姑娘,騎馬射箭無所不能,那般明朗嬌豔的風采,無人能及。而今的她,卻漸漸消瘦沉默下去,眼底的光彩早已磨滅無蹤,從前的意氣風發也收斂殆儘,這一切,都始於他的冷落。
他虧欠著她,永初帝很清楚。
“朕也隻是怕朝臣非議。”他安慰似的摩挲著謹妃的手臂,卻又扯出個笑容來,“今日原該高興,怎的卻又說起了喪氣的話?既然是玄素相中了誠心求娶,且她是四品官員,身份也算體麵,朕便準了此事,也算是對你生辰的一份賞賜。隻是這出身上,玄素還要再想個法子,平了外頭非議。否則將來即便給了她側妃之位,禮製上說不過去,她在旁人跟前,難免也要受委屈。”
定王難掩喜悅,當即道“兒臣遵命!謝父皇。”
謹妃也是轉悲為喜,微微笑道“臣妾謝皇上體恤。”
“玄素身邊有了人,你也該寬心些。過兩年添上孫子,你還這般病弱不成?”
“臣妾自當好生調養。”謹妃微笑,看向定王——是該添個孫兒了,這孩子幼時受冷落磋磨,性情太過淡漠冷厲,有了嬌妻稚子,性情總能改掉幾分,不至於像如今這般踽踽獨行吧。她做母親所盼望的,也不過是兒子能常有笑顏,靜好團圓。
定王出宮後,半刻都不曾停留,立時往靜安巷的陶家趕去。
幾乎等了大半個月才有了這最好的契機,母子聯手,倒是一舉成功!不過父皇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即使他賺了這四品的官職給阿殷,令父皇同意給她側妃之位,她的出身卻還擺在那裡,將來宮廷內外女眷相聚,未嘗不會有人指指點點。既然不想叫她受委屈,這身份上還是得裝飾裝飾。
他心中歡喜,縱馬到了陶家門前,正巧陶靖要出門去,便翻身下馬,笑道“陶將軍!”
“定王殿下?”陶靖有些詫異,見他孤身縱馬而來,忙拱手往裡頭請,“殿下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陶殷在嗎?”定王大步跨入,繞過那方小小的影壁,就見阿殷正從那側邊的小洞門出來,霞衣長裙之外搭了披帛,隨傍晚的風飄然而動,遇見輕盈之態。她似也有些意外,不自覺的加快腳步走上前,“殿下駕臨,是有事情嗎?”
“有要事!”定王麵色如舊端肅,眼底的笑意卻沒能掩藏,一本正經的朝陶靖道“陶將軍,今日貿然前來,是為了阿殷的婚事,能否入內細說?”
陶靖詫然,沒猜到他的意思,忙道“殿下裡麵請。”
定王笑著睇了阿殷一眼,道一聲“陶將軍請”,便跟陶靖進正屋的客廳去了。
剩下個阿殷站在院裡,有些發懵——他居然真的要提了?難道是皇後已經提了高妘之事?應該沒這麼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