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聲簡練而沉靜,如同陳述與自身無關的事情,卻叫太子聽得膽戰心驚。
他沒有料到,定王竟然已經查出了這麼多東西!
從最初的鎮定到惶然,再至此時的心驚,太子的麵色已然顯出蒼白。他身在東宮,自然知道以儲君身份勾結江湖暗客是多令人不齒,甚至在出手之前,已經想過萬一事情敗露會承擔的後果——這兩件事,他還承擔得起。隻是,封倫竟然會在暗中買通劍門的人刺殺定王,還將責任推卸到他的身上?
太子隻覺渾身冷汗涔涔。
他強忍懼意抬頭,便見永初帝麵色沉如寒冰,眸中卻滿是怒火。那是幾近爆發的天子之怒,非他所能承擔,太子驚惶之下,連聲道“父皇,兒臣覺沒有勾結劍門刺殺定王,兒臣沒有!兒臣敢以性命擔保,兒臣絕對沒有……”
他的聲音被悶鈍的金石撞擊之聲打斷,那座銅鑄的鎮紙被重重砸到他膝前,將金磚磕出個小坑,而後彈起,幾乎撞到他的臉頰。
永初帝的怒聲質問隨即撞入耳中,“高家的事,你知不知情!”
這一聲如炸雷轟響,擊斷太子緊繃著的弦。太子哪裡還敢嘴強硬撐,當即伏在地上,聲音都有些顫抖,“兒臣……知情。”
“混賬!”茶杯緊隨而來,在太子麵前的金磚上摔得粉碎,溫熱的殘茶濺在太子臉上。
太子未料永初帝竟然會為這等小事震怒至此,惶惑而驚恐。
旁邊定王也屈膝跪地,“父皇息怒。”
“這就是我的東宮太子!我的東宮太子!”永初帝沒有息怒的意思,怒聲道“我真是選了個好太子!”
太子久得皇帝偏愛,雖也常受責備,卻都是永初帝的教導,從未見過永初帝如此動怒。
他無力承受這般怒氣,更沒有定王那樣的膽魄迎著怒氣辯駁,聽見永初帝那句話,深怕他生出動搖東宮的心思,一時間顧不得旁邊的定王了,隻求饒道“父皇息怒,求父皇息怒。高家的事情是兒臣受了蒙蔽,一時糊塗打錯主意,兒臣願往高相府上賠罪,隻求父皇保重龍體,千萬息怒。兒臣知錯了,兒臣知錯了。”
將近三十歲的人不住哀求認錯,永初帝的怒火終於稍稍消解。
隨即,目中騰起失望,冷聲道“高晟那邊不需你去賠罪,你隻想想,東宮儲君究竟是何身份,該如何行事。”
太子連聲應是。
永初帝緩了緩,才道“刺殺玄素的事,既不是你安排人去做,封倫那邊還需嚴審徹查。這件事交由玄素和刑部尚書去辦,你不可插手。”旋即看向定王,“劍門的事過於蹊蹺,他們今日敢刺殺你,明日就敢犯上弑君!將你查到的人全都送來,這等惡賊,朕絕不姑息!”
聽這意思,是要將劍門連根拔起了?
定王見永初帝擺手示意他退下,也不再逗留,行禮告退。
待他離去,永初帝才將目光落回太子身上,眸色翻滾,諸般情緒交雜。
這是他唯一的嫡出兒子,也是他寄予厚望、諄諄教導的長子。然而他的才乾確實有限,行事又缺思量,如今有東宮眾臣教導勸阻,尚且能做出這樣荒唐糊塗的事,足見其才能,比之定王實在差了太多!
永初帝抓過魏善奉上的新茶杯,喝茶靜氣,太子便屏住呼吸繼續跪伏在地,大氣也沒敢出。
好半天,永初帝才歎了口氣,“這回行事,委實過於荒唐!東宮眾臣也不曾勸阻你?”
這語氣已然恢複了平常的嚴父姿態,太子稍稍鬆了口氣,卻還是不敢起身,隻道“這回行事是兒臣自作主張,眾位先生並不知情。兒臣知道父皇器重高相,本無此意,這回也是一時糊塗思慮不周,還望父皇能夠息怒。兒臣往後必當引以為戒!”
引以為戒之類的話,他已經說了數十次,永初帝耳朵裡都快聽出繭子了。隻是——
“我記得你方才說,是受人蒙蔽?”永初帝雖上了年紀,心思卻依舊機敏。方才太子情急之下承認高家的事情,他雖覺話裡不太對,盛怒中卻無暇細辨,這會兒冷靜下來回思,便覺出蹊蹺來。
太子一愣,“兒臣……沒有啊。”
“還敢抵賴!方才你說的話,以為朕沒聽清不成!”永初帝麵色一沉,重重拍在案上。
太子眉心一跳,認真想了想,方才情急之下,似乎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他偷眼瞧著上首麵目威儀的帝王,心知抵賴不過,隻好低聲道“是那日代王兄曾提及此事……兒臣……兒臣一時糊塗,才會出此下策。”
“你是說代王?”永初帝猛然坐直身子,“這事是代王在背後挑唆?”
太子猶豫了下,才道“代王兄說居於東宮不易,勸兒臣謹慎一些……他平常對兒臣多有襄助,兒臣……”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終噤聲,隻詫異的看著永初帝的臉色。
那張臉上沒有怒氣,卻愈來愈冷。原本稍顯慈和的眉目都冷厲了起來,聲音都像是冰窖裡凍過的,“代王叫你對高家出手,你就言聽計從?”不待太子答話,永初帝自己便尋到了答案,神情愈發冷厲,“你身為東宮,如何知道劍門之事?”
“是代王兄曾提過,封倫又說他有門路……”太子愕然瞧著永初帝的神情,終於發現似乎哪裡不對。按照定王的說法,高家的兩件事和刺殺定王的事,皆是經了封倫之手托給劍門去做,前兩件都是他所安排,後一件是誰安排給封倫?而那封書信裡,封倫卻將這件事推到他的頭上……
太子赫然色變,“父皇,兒臣明白了,是封倫,封倫!兒臣將他帶來,就能審問清楚!”
“哼!”永初帝重重冷嗤,不待太子說完便拂袖而起,麵色冷寒到了極致。
“太子才德不修,行事有失。傳令下去,封閉東宮,太子思過,任何人無旨不得出入。”永初帝已經走到了簾後,稍稍駐足回頭,以近乎悲憫的目光瞧著滿麵愕然的太子,冷聲道“你那個封倫,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明黃繡龍的袍角已經轉至簾後,太子頹然坐在冰涼的金磚上,神情依舊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