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紅光打在她臉上,給她精致大氣的五官鍍上一層冶豔,秋風掀起她額角的碎發,癢得她皺了皺眉,不自覺地在紀無咎的胸前蹭了蹭。
除了哭笑不得,紀無咎心中還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如果一個人能夠在你懷中安然入睡,那代表什麼?
紀無咎獵到一頭老虎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個營地,這使得他的威望一下子暴漲。身份特彆的人做點兒什麼事情,總是會被賦予特彆的含義,更遑論是獵虎這種能夠真正檢驗一個人的武力和魄力的事情。
所以從他一回來,就有不少有頭有臉的大臣跑來賀喜,滿麵紅光地一通長篇大論,把紀無咎和那些千古一帝對比一番,最後得出結論其實皇上您和他們是一路人。
這倒不完全是拍馬屁。中原的文臣武將們,受儒家忠君愛國思想的熏陶,往往會對皇帝寄予一種特彆的期待。這些大臣,在官場摸打滾爬幾十年,能混到現在的位置,自然都是識貨的。紀無咎能文能武,滿腹韜略,且又少年老成、睿智沉穩、進退有度,簡直就是從《資治通鑒》裡走出來的模範皇帝。眼前有了打虎的好兆頭,他們自然要急著表白一番。
紀無咎好話聽多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葉修名那老家夥竟然也往他眼前湊,板著臉誇了他幾句。紀無咎淡淡地回應著。葉修名是他的老師,不管他多討厭這人,麵子始終是要給的。這也是讓紀無咎憋屈的地方朝堂之上,任是誰,他都可以揪出來罵一頓,唯獨不能痛罵葉修名,否則欺師背德的帽子扣下來,言官們又有了新話題,史官們又有了新靈感。
所以他也就隻能罵一罵他的孫女了。
葉修名一板一眼地和紀無咎說了幾句假大空的話,終於問起了葉蓁蓁的傷勢。
“皇後傷了小腿。太醫看過了,已經接骨上藥,現下正在休息。先生若是擔心,便去看看她吧。葉侍郎想必思女心切,也一並去吧。”
葉侍郎就是葉蓁蓁她爹葉康樂,現任吏部左侍郎。
“老臣謝皇上恩典。”
這可真的算是恩典了。一般情況下皇後是不能召見外臣的,親爹也不行。
所以葉蓁蓁看到自己的爺爺和父親相攜而來時,也十分驚喜,連忙讓他們免了禮,賜了座,屏退眾人,祖孫三人坐在一起說話。
葉修名今年已經六十多歲,身體康健,精神矍鑠,一雙鷹目精光內斂,透著一股久經風浪的睿智與深沉。相比之下,他的兒子葉康樂就親切隨和了許多,圓圓的臉,目光帶笑。但是看到葉蓁蓁,他也就笑不出來了。
父子二人仔細問了葉蓁蓁的傷勢,又叮囑了幾句。葉康樂見愛女傷成這樣,難掩心疼,想一想又覺得後怕,幸虧皇上及時出手。
說了些許閒話,葉修名突然神色一肅,問葉蓁蓁道“昨兒皇上在朝上說,修建水庫的主意是你給他出的,可有此事?”
葉蓁蓁一愣“什麼主意?”
“就是讓民夫自帶糧食,工程撥款從稅收中扣除。”
“是有這麼回事,怎麼了?”
葉修名長歎一口氣“蓁蓁啊,你上當了……我也上當了。”
葉蓁蓁疑惑地說道“我不過隨口說了幾句,而且這個法子也不難,皇上他自己應該也能想到啊。”
“他怎麼會想不到,但他偏偏一定要經你之口說出來。”
“為什麼?”
“主持這次工程的人選一直沒定,因是個大工程,所以我和方秀清都在皇上麵前舉薦了人。爭執了半個多月,終於把這次工程分派到你二哥頭上。”
葉蓁蓁一瞬間全明白了,這根本就是紀無咎挖好的一個坑。
她二哥葉沐芳是工部的二把手,年紀雖輕,官位卻已算很高了。紀無咎早就料到葉修名會給葉沐芳搶這份大功勞,所以先想了個吃力不討好的方法,又聯合方秀清做的一出好戲,故意和葉修名爭搶,等葉修名以為自己搶到了香餑餑之後,卻發現到手的是一枚臭雞蛋。
為什麼臭?
自古任何官府工程都是流肥水的地方。葉修名搶這份差事雖不是奔著錢去,但葉沐芳想要主持好這個工程,必然得適當地喂一喂手底下的官員,尤其是當地的地頭蛇們,要不然誰給他辦事?這也算是官場潛規則,大家都默認的規矩,區彆隻在於喂多喂少,怎麼樣喂能夠更加有效果。
現在好了,釜底抽薪的法子一出,葉沐芳手頭拿不到錢,還得把事兒辦好了。這不是難為人嘛。雖說葉家有勢力,但葉家上下都是京官兒,不可能把手伸向底下的角角落落,葉修名這塊牌子到了地方上未必管用。而且一個工程牽扯太多,上上下下都要打點,沒錢……嗬嗬。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除了工部之外,這個新方法還牽扯到另外一個部門戶部。征調民夫,免稅算賬,這些事情都需要經戶部的手。如果戶部不好好配合,這個工程將更加難做。那麼戶部會好好配合葉沐芳嗎?
下麵我們請戶部尚書方秀清來回答這個問題。
方秀清笑而不語。
好,這麼個暗藏殺機的主意,如果紀無咎早點說出來,葉修名必然不會讓葉沐芳蹚這渾水;即便是人選已定,紀無咎自己說出這個主意,葉修名也可以發動自己的勢力反駁回去。但偏偏,這個主意是皇後娘娘出的,葉修名還來不及反駁,紀無咎就當著文武百官把他誇得天花亂墜,中心思想就是“論葉修名如何培養出葉蓁蓁如此為國為民天資聰慧的孫女”。
葉修名一口老血堵在喉嚨口,差一點當場噴出來。
不管怎麼說,認栽吧。
步步為營,引君入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壞事做儘之後再來一招金蟬脫殼、李代桃僵。
陰險陰險太陰險。
葉蓁蓁掰著指頭數,她,她二哥,她爺爺,都跳進了紀無咎挖的坑。這渾蛋得挖多大個坑才能裝下這麼多人。
簡直太可惡了。
晚上,紀無咎沒有回自己的臥房,而是去葉蓁蓁那裡轉了一圈。看到葉蓁蓁對他神色冷淡,愛搭不理,隱隱地像是在磨牙。紀無咎頓覺無趣,轉頭去了賢妃那裡。
賢妃正在卸妝,妝奩開著,桌上零落地散著幾件首飾。紀無咎走進來時,秋楓正在蘸著特製的香液為她除去臉上敷的那層薄粉。賢妃從鏡中見到紀無咎,連忙推開秋楓,施施然向他行禮。她隻穿一層單薄的內衫,烏發披散,殘妝半褪,看起來楚楚可憐。
紀無咎扶起賢妃,目光被桌上的一件首飾吸引銀質的發箍,精致細密的花紋之上被打了個突兀的洞,正是下午被葉蓁蓁用袖箭射到的那隻。
賢妃見到那發箍,也想到自己的窘態,便扯開話題,笑道“皇上,聽說今日您獵到一隻老虎?”
“嗯。”若不是他趕得及時,隻怕葉蓁蓁已經變成那虎口下的冤魂了。
“恭喜皇上,皇上真是英雄蓋世!”
紀無咎拿起那隻發箍,放在麵前細細打量。白日裡葉蓁蓁賭氣時慍怒的臉又浮於麵前。若不是他逼她卸下袖箭,想必也不會置她於那樣的險境。
紀無咎歎了口氣,把發箍扔回桌上。
賢妃忍了忍,好幾次想問紀無咎關於老虎的情況,見他心情不是很好,終於也沒問出口。
不隻賢妃,幾乎每個人都在關注老虎的歸屬問題。
按照慣例,每年秋獵,皇上都會把自己親自打到的一些獵物分賞給有頭有臉的官員,以示倚仗。即便是隻鴿子,那也是來自皇上的體麵。往常時候,葉修名和方秀清都得到過紀無咎的賞賜,兩人所得獵物大致相當,可以看出皇上不偏不倚。可是這次不同了,老虎隻有一隻,皇上會給誰?
次日晚宴時分,紀無咎當眾宣布,把那隻老虎給了葉蓁蓁。不少人感到詫異,一邊在心裡頭尋思著皇上不喜歡皇後這種傳聞到底還有幾分可信,一邊跟葉修名道喜。
葉修名撫著胡子哈哈大笑“皇上皇後的事情,你們和我這個老頭子道什麼喜。”雖嘴上如此說,心裡卻得意得緊,看來方秀清的女兒也不過如此。
賢妃這時候也不大裝得下去了,麵色很不好看。好在周圍火光忽明忽暗,旁人不仔細看也發現不了。
今天的晚宴設在室外,大家點了篝火圍在一起喝酒吃肉,很有幾分草原兒女的豪放。葉蓁蓁抱著條烤羊腿,吃得滿嘴油光,一點母儀天下的形象也無。她想通了,紀無咎本來就不是好東西,之前她著了他的道也是因為自己笨,以後小心一些就是了。而且他還救了她,雖然她差一點死掉也有他的功勞……
總之,不去想就是了。
紀無咎側頭,看著專心致誌啃羊腿的葉蓁蓁,無奈地搖了搖頭。
三日之後,一行人馬殺回京城。太醫院的老太醫給葉蓁蓁找來了一個裝著輪子的椅子,既可以坐,也可以推著走,還有手閘,用起來很方便。葉蓁蓁十分喜歡,當下重賞不提。
這日,葉蓁蓁帶領著一眾妃嬪來慈寧宮給太後請安,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由素月推著走,身後跟的都是四肢健全的,浩浩蕩蕩的,看起來甚是滑稽。
紀無咎已經下了朝,此刻亦在慈寧宮。葉蓁蓁腿傷未愈,也不能行禮,照例告了罪,由素月把她推到自己的位子,和太後隨口扯了幾句閒話,便想告辭。
這樣的事情,她每天做一次,甚是無聊。
然而今天太後娘娘對她和藹慈善了許多,也仔細問了她的傷情。聽說要近三個月才能走動,她老人家皺著眉,勉力從臉上擠出幾絲心疼,說道“你行動多有不便,也怪可憐見兒的。傷筋動骨可不是鬨著玩兒的,要好好將養。”
葉蓁蓁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本戲,隻得口中應著,一邊看向紀無咎,希望他能給她點提示。然而紀無咎垂著眼睛,麵無表情。
“所以這傷好利索之前,你就不用天天往哀家這裡跑了。”
“謝母後體貼恩典。隻是這傷並不礙事,隻不過是磨個工夫,孩兒怎麼敢因此托大呢。”
“你們的孝心啊,哀家都知道,”太後搖了搖手,笑道,“你平日裡辛苦操勞這六宮之事,如今受了這麼大傷,就應該修身養性,少讓他們拿瑣事煩你。哀家想著,不若讓賢妃幫著你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果然在這裡等著呢。
葉蓁蓁早就料到她會有此招,難為她憋了這麼多天才說出口。她看向紀無咎,發現他也在看她,目光平靜,無半絲波瀾。
葉蓁蓁一笑,說道“此事皇上意下如何?”
“皇後既然受了傷,就該靜心休養。”
“既然皇上和母後都如此關心我的身體,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少不得偷個懶,受用幾個月。”
太後微笑著點點頭“正該如此。”
“隻不過,”鳳目一轉,葉蓁蓁看向賢妃,“六宮之事蕪雜得很,不知道賢妃可能勝任?”
賢妃離席,恭敬說道“臣妾雖愚鈍,也願竭儘全力為皇後娘娘分憂。”
“既然愚鈍,你一人恐怕是不中用的,”葉蓁蓁笑道,看著賢妃的俏臉黑了一黑,便又看向她的身邊,“莊妃。”
“臣妾在。”
“本宮養傷期間,你和賢妃便一起協理後宮吧,”葉蓁蓁說著,看向太後,“母後覺得如何?”
你都發號施令了,又來問哀家作甚。太後心道。她嘴角抽了抽“如此甚好。”
莊妃知道葉蓁蓁這是在抬舉她,也算是正式把她拉入自己的陣營。所以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儘心儘力監督賢妃,在皇後麵前好好露個臉。
葉蓁蓁這也是沒辦法,太後和賢妃強強聯手,賊心不死,一定要算計死她,她也就不能坐以待斃了。莊妃隻要聽話不給她添亂,也勉勉強強算是一件趁手的武器。而且,尚在禁足之中的麗妃也是一個隱患。她一旦複寵,恐怕第一個就是找葉蓁蓁尋仇。
至於麗妃會不會再次得寵,葉蓁蓁覺得八成會。她發現紀無咎作為皇帝,其實根本就不在乎女人,他心裡頭裝的都是江山社稷和鉤心鬥角。女人,隻要夠漂亮,隻要願意低三下四地討好他,他就敢照單全收。
自從賢妃和莊妃協理後宮之後,葉蓁蓁確實清閒下來了,於是她就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做的事。
頭一件便是研究怎麼讓鳥嘴銃實現連發。獵場中的教訓太深刻了,如果她的鳥銃能夠點一次火打好幾下,說不準現在打虎英雄就是她葉蓁蓁了。
但是這個想法要實現起來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兒。所以她每天想一會兒,想累了就做點彆的,比如——把馬得利宣進宮聊聊天。
馬得利給她帶了他們家鄉的一些書籍和畫作。隻可惜那書上的文字她一個也不認識。馬得利算是個半文盲——他也認不全。要知道那時候歐洲的書基本都是用拉丁語寫的,這和馬得利的母語有些差距。他磕磕絆絆地念,邊念邊給葉蓁蓁解釋,嘴裡像是含著一塊永遠化不了的糖,吃力得幾乎流口水,仿佛中風病人在交代遺言。
雖如此,這兩人都玩兒得挺開心。葉蓁蓁是覺得他那書上講的東西很有意思,怪力亂神的就不說了,一些戲本子寫得也很有味道。她對他們的天文和算術尤其感興趣。
至於馬得利——這小子其實是個花癡,看見漂亮姑娘就走不動道。他在他們家鄉人看來也算是英俊瀟灑了,放在大齊,如果經常看,忽略掉那層詭異氣息之後,也挺好看的。
馬得利第一眼見到葉蓁蓁的臉時就激動得腿直哆嗦,隻可惜這女人是他碰不得的,甚至多看兩眼也要小心翼翼不能做得太明顯。他每天就這樣忍受著身與心的雙重煎熬,慢慢地眼神兒就開始往變態的方向發展。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成為變態,有一個人先變態了。
——救命啊!誰能告訴他皇帝陛下為什麼要讓人打他屁股啊!!!
“嗷!皇後救命!”
“住手!”葉蓁蓁怒喊。
可是紀無咎黑著個臉戳在那裡監工,誰敢住手。
葉蓁蓁覺得紀無咎很是莫名其妙,她又沒有招惹他,隻不過在武英殿好好兒地和馬得利討論一本戲,兩個人說得正開心著呢,這個人突然闖進來,看了他們一眼,二話不說就下令把馬得利拖出去打。
“皇上,您有什麼話就直說,憋在心裡難受。”葉蓁蓁沒好氣地說道。
“你是皇後,任何男人多看你一眼,都該殺。”紀無咎低頭看葉蓁蓁,目光陰冷,他是男人,他太了解剛才馬得利看葉蓁蓁時是什麼眼神了,“所以朕今天沒殺他,已經算是給你麵子了。”
“這是什麼莫須有的罪名!你不就是看我不順眼嗎?要打就打我,何必禍害無辜?!”
紀無咎無視掉葉蓁蓁,堅持看著行刑的人打足了四十板子,這才拂袖而去。
葉蓁蓁氣得直哆嗦,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給紀無咎找點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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