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案上攤著一張信紙,落款是黎尤,名字旁邊按著一個手指印,鮮紅刺目,紋路分明。
右手,食指,指尖纖小,指肚柔軟,指上紋路向右開口,圖案像是被河水衝積過千萬年的細膩沙灘。這根手指,他曾經放在唇間仔細親吻,所以再熟悉不過。
蓁蓁果然在他手上。
初一看到這個消息,紀無咎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大大地鬆了口氣。
活著就好。
那天二人在洪流中失散之後,紀無咎落入水中,不敢亂掙紮,那時候洪水的力道弱了些,他想方設法保證不斷氣,在水中漂了一會兒,終於被劃船前來的暗衛救走。
之後他一邊調遣人手搜尋葉蓁蓁,一邊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國中無君,真是犯上作亂的好時機。然而雖身在京城,心卻留在那片洪流之中。
葉蓁蓁卻半點消息也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許多人覺得她大概凶多吉少了,但是紀無咎不相信。他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經過工部官員的勘查確認,河堤確實是人為炸毀的,紀無咎便知道這事多半和紀離憂有關。加上葉蓁蓁一直沒有消息,所以他相信,她應是被紀離憂挾持了。
這是唯一可以解釋為什麼她還活著但沒有回來找他的理由。
果然,他的蓁蓁還活著。
為了逼出紀離憂,紀無咎這些日子拚命擠壓他的活動空間,再也不怕打草驚蛇。即便蓁蓁被軟禁,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她也一定能推斷出他還活著。另一方麵,柏建成被下進了刑部大牢,由刑部侍郎親自審問。紀無咎這個時候也不在乎他能招出多少東西,反正風聲這麼緊,他那些同黨自然不敢冒頭;就算有什麼動作,那也是狗急跳牆,他正好順藤摸瓜。
意料之中的是,柏建成沒招;意料之外的是,柏香如全招了……
當然,人家是有條件的,而且條件很不一般她要當皇後。
紀無咎一臉悲傷地告訴她蓁蓁被洪水衝走了,朕想把這個位置留給她。
這句話的每一個字兒都沒錯,但是聽在柏香如耳朵裡,就被她理解成“皇後已死,後位空懸”,而且她還加了一點自己的理解皇後是橫死的,這樣的人死了不好投胎,搞不好她的魂魄會飄回來盯緊自己的位置……
所以說嘛,貴妃也不錯了,她用不著和一個死人爭。而且晉位本來就不是她的最終目的,她要的是皇上對她的喜愛,像以前那樣。地位隻不過是一個傍身的東西,有了高位分,後宮之中就沒人敢隨便欺負她了。
柏香如混後宮混出了一身的經驗,所以想得十分周到。
紀無咎想得比她更周到。
柏香如這女人,想當貴妃就安安分分地當貴妃也就罷了,她竟然還敢非禮,啊不,勾引他。紀無咎已經被葉蓁蓁訓練出來了,麵對女人的示好,第一反應就是先想葉蓁蓁的反應。這時候葉蓁蓁生死不明,他更加沒胃口麵對彆的女人的挑逗。
不過總這樣也不行,他作為一個男人,後宮之中到處都是女人,個個都想非禮,啊不,勾引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他真著了什麼道,那麼蓁蓁回來會不會劈了他……
想來想去,為了保衛貞操,紀無咎隻好鋌而走險了。
當夜,鐵太醫接到一個神秘而又匪夷所思的任務。他不敢告訴任何人,憋著一肚子的好奇心回去做了一瓶藥丸拿給紀無咎,同時囑咐他一次一粒,一粒管一天。無毒無副作用,停藥無反彈。
紀無咎捏著小藥丸,不禁感慨,古往今來隻聽說過男人吃補陽藥,從來沒有哪個男人會主動吃這個。
他特彆想給自己立個牌坊。
紀離憂的信上說,讓紀無咎明日午時於百花山頂了結一切,務必隻身一人前往,否則葉蓁蓁性命不保。
皇宮大內戒備森嚴,紀離憂的人無法擅入皇宮傳信,因此這封信被人用箭射在方秀清書房的門檻上,上麵寫著“皇上親啟”。
於是,方秀清果然把這封信送來了。
百花山在京城南郊,其實紀無咎知道紀離憂把葉蓁蓁帶去了房山。他們到了天津衛的時候便有探子回報,另有人遠遠地跟著,但不敢輕舉妄動。
因此紀離憂他們進山之後,後麵的探子就跟丟了。
紀無咎收到信之後,進行了一番安排,中心就是怎樣保住葉蓁蓁的性命。想要保護人質,那就隻能想儘辦法滿足綁匪的要求。紀無咎不敢讓葉蓁蓁有半分危險,因此果然隻身一人上了百花山。為了保證暗衛不會偷偷跟著壞事,他提前把他們都綁起來了。
百花山頂的懸崖上有一棵大鬆樹,橫生出一根粗壯的樹枝探出崖外,姿態頗像一個向著茫茫山色招手的仙人。
現在,葉蓁蓁就被塞著嘴,吊在這棵橫枝上,她的腳下是深淵。人往下看一眼,心都提到嗓子眼。
今天天氣好,山裡沒有霧氣,她在上麵一眼望去,能看到樹木掩映下蜿蜒的山道。當紀無咎的身影出現在山道上時,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怎麼辦,他真的來了!
他隻身一人,踏著山道,身影漸漸逼近。
回去!趕緊回去!
紀無咎聽不到她內心的呐喊,他也沒有抬頭向上看,隻是低著頭,一步又一步地前行,步伐穩健有力。
葉蓁蓁哭得一抽一抽的,淚水模糊了眼睛,紀離憂冷眼看著她的狼狽樣,終於還是看不下去,掏出手帕幫她擦了擦眼淚。
葉蓁蓁再向下看時,已經找不到紀無咎的身影。
又過了一會兒,他到山頂了。
他瘦了許多。
葉蓁蓁一邊哭著,拚命向他搖頭,希望他明白她的意思。
然而他沒有回去。長身而立,神色從容,隻是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多了一絲不願表露的擔憂。
葉蓁蓁掙紮著,卻無濟於事。她的手腕被勒得十分疼痛,她隻好用力抓著懸起來的繩子,以緩解腕上的疼痛。
突然,她想起一件事情。
這邊,紀無咎看到葉蓁蓁如此,早已心疼不已,卻又不願亂了方陣,隻好握緊拳頭,極力克製自己。
紀離憂看到他,微微一笑道“你來了。”
紀無咎不想和他廢話,直截了當地說道“放了她,條件你開。”
“你急什麼,”紀離憂背著手在原地踱了幾步,“真應該讓紀簡從在天上好好看看。他當初是怎樣殺死親哥哥的,他的兒子,今天就會怎樣被自己的哥哥殺死。報應啊,這就是報應,哈哈哈!”
紀無咎深吸一口氣,說道“先輩往事,我們不好評論。”
“你自然不好評論,因為你爹是個弑兄逼父的畜生!”紀離憂的笑容有些猙獰。
“你……”
“怎麼,我說錯了嗎?啊,我確實說錯了,”紀離憂恍然道,“應該不是逼父那麼簡單,對吧?當年的皇帝之死,怕也和他……”
“住口!”紀無咎氣得臉色發青,“你想要什麼就直說,用不著牽扯到任何過往。”
“我偏要說!你的爹爹殺死了你的伯父和爺爺,你的皇位本來就是搶來的!父債子償,我今天要殺了你報仇,自然,還要拿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既然如此,那就動手吧。”
“不急。”他笑道,突然拔出了劍,劍刃對著葉蓁蓁頭頂的繩子。
紀無咎慌忙道“不要!一切好商量!”
紀離憂保持著舉劍的姿勢不動“是這樣,我不像你爹爹那樣冷血無情,今天還可以給你個機會。江山和美人你選一樣,選對了,我也許還可以放你一條生路,若是錯了,那就去天上見你爹吧!”
“何為對錯?”
“你但憑內心選即可。”
紀無咎皺了皺眉“你用不著玩兒這些把戲,放了蓁蓁,換我過去。”
“看來是已經選了,不好意思,我非殺你不可了。”紀離憂說著,一揮手,躲在樹叢中的人便點起了火繩。四周頓時濺起火花,像是一條條細小的火龍在地麵上飛速遊動。
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葉蓁蓁絕望地閉上眼睛,再不敢看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然而等了半天,等到眼眶發酸,葉蓁蓁也沒聽到任何動靜,隻有空氣中彌漫的火繩燃燒的氣味。
葉蓁蓁睜開眼睛。她看到紀無咎還好好地站著,紀離憂也是,不過臉上表情不大對勁。
不會所有炸藥都在同一時刻熄火了吧?
紀無咎說道“現在殺了我,你就永遠當不成皇帝。因為所有能證明你身份的人都已經死了。就算你是紀離憂,又有誰會相信?”
紀離憂冷冷道“不愧是紀簡從的兒子,與你爹一樣奸詐。”
紀無咎不理會他的嘲諷,繼續說道“我已經留下密詔,如果我死了,便由譚寄繼承皇位。想要當皇帝,唯一的辦法就是挾持我,由我親自下詔讓位。”
紀離憂正要說話,這時,卻突然從山下趕上來許多執著武器的士兵,將在場眾人包圍起來。
“果然像你爹一樣虛偽,說一套做一套,”紀離憂冷笑道,“看來皇上是不在乎皇後的生死了,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他說著,突然揮劍向懸繩砍去!
那一瞬間,紀無咎的血液幾乎凝固了。
然而刹那之間,變故突生。懸空在崖外的身影突然抓著繩子借力翻身,雙腿橫著襲向紀離憂,腳腕架著他的脖子用力一剪!
紀離憂持劍本能地向葉蓁蓁砍去,可是劍刃堪堪碰到她的腰側,卻陡然收住。
兩人纏在一起,跌進崖內。這個時候眾人才發現,葉蓁蓁手上的繩子不知何時竟已經鬆開了。
紀無咎一揮手,士兵們七手八腳地上前,把反賊全部綁了。
葉蓁蓁被紀無咎扶了起來。
終於再次握住葉蓁蓁的手,紀無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真實感。然而手上突然傳來一陣刺痛,他攤開手,看到掌心沁出了血滴。
葉蓁蓁歉然地舉起手給他看,她的食指上,套著一枚戒指,紅色的寶石之下,探出了細刃。
這枚戒指她在遼東用過一次,後來沒機會用,也就漸漸忘了它的特殊功能,隻不過這戒指漂亮,所以葉蓁蓁有時候就戴著玩兒。這次出來,正好就戴了,一直沒摘。
紀無咎想到剛才那一瞬間還是心有餘悸,以至於竟有些哽咽。葉蓁蓁也癡癡地望著他,兩人一時無言。
紀無咎特彆想把葉蓁蓁緊緊摟在懷裡,當然現在這個場麵不允許他這樣做。這時,周圍的士兵已經把紀離憂五花大綁,上前來問紀無咎接下來要做什麼。
他眯了眯眼,問道“誰讓你們來的?”
山下突然又爬上來一個人,麵容清瘦,穿長袍,滿頭大汗,一邊粗喘著氣,一邊上前給紀無咎行禮“臣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方秀清,”紀無咎咬牙忍著怒氣,連名帶姓地叫他的名字,“私自調動軍隊,可按謀反之罪論處!”
方秀清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筆直“臣自知罪該萬死,然而眼睜睜地看著皇上隻身涉險,臣,做不到。”
紀無咎沉著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終擺了下手“你先帶著人回去,朕回頭再治你的罪。”
“那皇上您……”
“朕隨後就到。”
山頂上終於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清風吹來,掛在鬆樹上的那根懸繩迎著風晃晃悠悠的。
百花山山如其名,山腰上叢生著許多花樹,晴天裡站在山頂上向下看,山花爛漫,姹紫嫣紅,也算是一道盛景。
紀無咎沒心思看這些。他全部的目光都停在葉蓁蓁身上,再分不出一絲一毫給旁的東西。葉蓁蓁雖也滿心的思念,卻被他熾熱的目光灼得十分不好意思,紅著臉低下了頭。
紀無咎突然把她扯進懷裡,鋪天蓋地的吻就這樣席卷下來。葉蓁蓁摟著他的腰,仰頭閉眼,迎接著他的熱吻。
他吻得一點也不溫柔,甚至有些狂暴,簡直像是要把她連皮帶骨一起嚼碎了吞下去。葉蓁蓁被他親得兩腿發軟,他終於放開她,附在她耳邊一遍一遍地說道“蓁蓁,我想你。”
“我一點也不想你。”葉蓁蓁說道。
紀無咎知道她是氣話,可是依然緊了緊手臂,不滿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
“你不和我患難與共,有事隻知道一個人扛,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妻子?你以為你用自己的命換我一條命,我能活得心安理得嗎?”葉蓁蓁說著,眼淚又落了下來。
紀無咎連忙幫她擦眼淚,柔聲哄她道“好了好了,我錯了,以後再不這樣了,蓁蓁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彆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
葉蓁蓁卻推開他“你以後還是會這樣!”
紀無咎心想,你真了解我。然而嘴上不敢說這樣的話,於是說道“蓁蓁,換作是你,你也會那樣對我,對不對?”
“你不一樣,你是皇帝,你知不知道你對於整個天下的意義?”
紀無咎便急道“蓁蓁,你隻知道我對於天下的意義,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對於我的意義?”
“我……”
紀無咎抬起手指掩住她的嘴唇,說道“不過我們現在不用擔心那些了,以後再不會有人能傷了你我,我們以後隻管過快活日子便好。”
他故意把“快活”兩字說得擲地有聲,葉蓁蓁豈會不明白他的意思,隻低著頭不理他。
紀無咎看著葉蓁蓁臉頰泛紅,心裡熱熱的。然而他雖然奔放,卻還沒奔放到光天化日之下在山頂上和她快活,就算不會被人看到,被猴子看到也不好……
於是兩個人便坐在懸崖邊上一邊看景色一邊聊天。
葉蓁蓁靠著紀無咎的肩,問道“我一直有個問題不明白,那些炸藥怎麼沒爆炸?”
“沒有炸藥。”
“啊?”
“笨,”他彈了一下她的腦門,“他能埋,我就不能挖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