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分一生,洪水來了就跑,洪水退了又回。平日無事,便寫詩作詞,送予詩人吟唱。又懂些木匠手藝活兒,幫造舟人刨木板,鑲釘鉚。”
“那您是怎麼來到地獄中的呢?”
“我啊,是個畫癡。越是到晚年,就越沉迷於作畫。飯也不吃了,覺也不睡了,洪水來了也不跑了,就是一個勁兒地畫呀畫呀。”
“為什麼要一直畫呢?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某年洪水泛濫的前一個禮拜,我正在與我的家人整理行囊,準備出逃。那時我已值花甲之年,因遵循天道規律,這輩子沒吃過什麼苦,一直都平平安安。
離開村子的那前一個禮拜啊,我就開始失眠了。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啊,這在我這一輩子可都是沒有的。我以往腦袋一沾枕頭就睡了,睡得還很香,誰都叫不醒。日出了,自然就醒了。
這下失眠了,可怎麼是好!
原來晚上的時間這麼久啊,要怎麼熬過去呢?
我就開始在村子裡散步,沿著河走,走到有了困意再回家睡覺。每天晚上都走的更遠一些,直到臨走前一夜,我走了整整一晚上,一刻都沒有睡。”
“這和您開始畫畫有什麼關係?”
“就是那最後一夜啊,烏雲已經厚厚地壓了下來,今年的洪水看起來會特彆凶猛。我在河邊走著,聽著河在隱隱怒吼,像大戰前的戰鼓。
我突然就不想走了,站在河邊,眼前好似出現了我那一生。
我出生在這河邊,在河邊長大。在河邊娶妻生子,在河邊勞作了一生。我這一生都和這河緊緊綁在一起,它此刻在怒吼,我的身體裡也像是有某處角落在隱忍著怒吼一樣。
這一聲怒吼,我憋了好久好久……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了,我對著那河大聲吼了出來。
就在此刻,天降巨雷,劈在了河對岸的櫻花樹上。一聲轟鳴,櫻花樹燃起大火,火光衝天。這火像是在幫助櫻花樹完成它的夙願,那飛舞進烏雲中的火星一定是櫻花樹的靈魂。
這一幕太美了,太美了。
我在河對岸看了好久,直到太陽升起,櫻花樹燃儘。”
“後來呢?”
“我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無法停止地作畫。那一聲雷好像也劈進了我心臟的某處,將我那一刻的人生和之前的徹徹底底分割開來。我想作畫,我想進入我的畫中。除了畫以外,其它一切都無所謂了。”
“你的家人對此是什麼反應?”
“我的家人以為我老糊塗了,老瘋了。他們勸過我不止一次,但看沒什麼效果,也就不再管我了。
從此啊,洪水期間我也不走了。
我帶著夠我一人吃的乾糧,爬到附近的山頭上,繼續畫。
洪水,被衝走的人,土地,打落的櫻花……我看到什麼就畫什麼,我就是畫了。”
“你那一生,是怎麼結束的?”
“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我在畫畫,畫著畫著,身體就不見了。我就四處找我的身體,找來找去,什麼都沒找到,隻剩下這支畫筆了。”
“你覺得為什麼雷劈讓你開始畫畫呢?”
“說來也是……您可彆笑話我。”
“請說吧,我不會笑話您的。”
“就好像……那道驚雷啊,劈碎了我一直在堅守的什麼東西。”
“是什麼東西呢?”
隱形的德才先生思考了一下“我以為的,道。”
“你以為的道是什麼樣的?為什麼會被雷給劈碎了?”
“我認為道是順承天意,順承自然法則。隻要摸清楚周邊事情的規律,生活啊,就不會糟糕,就能活下去,並且還能活得悠閒自得,活得很好。”
“那為什麼被雷給劈碎了呢?”
“您說,那櫻花樹難道不順承天意嗎?難道不懂自然法則嗎?那櫻花樹比我古老,鬱鬱蔥蔥幾百年,根係深入地下幾十米,如此渾然天成的美物,在雷電麵前不堪一擊。
我啊,平平安安活了六十年,在那個年代啊,是罕見的長壽了。
我啊,前六十年就和那櫻花樹一樣。紮根發芽,一季複一季,花開花落。雨也好,風也好,總能找到方法在河岸邊留下來。
櫻花樹被燒死了,次年來也沒有發出新芽。我去繪它燒焦的樹樁,想著自己死去之後,是不是也會被燒成這樣?
我畫著畫著啊,就很感動。眾人都說我寄情於物啊,但我覺得那燒焦的櫻花樹樁的確懂我的心思。那櫻花樹被雷電劈死了,就好像它終於能掙脫此處一樣,它終於自由了啊。”
德才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在畫卷上畫著那棵櫻花樹樁。樹樁焦黑,但留下了蒼勁有力的形。此情此景栩栩如生,若是靠近畫卷,似乎都能聞到焦炭的氣味。
“您接下來打算去做些什麼呢?”我問道。
“也沒什麼好做的,就繼續畫畫。走到哪裡,畫到哪裡。”
“那今天時間也差不多了。”
“執筆大人在寫完字之後,想要去做些什麼呢?”
“也許不會想寫字了,想做些彆的。也許會繼續寫字,誰知道呢?”
“若是執筆大人不再寫字,那大人還是執筆嗎?”
“工作完成的話,自然也就不再是這個官職了。無論我多熱愛執筆一職,差事終究隻是差事而已。”
“大人,德才在此祝您之後的工作順利了。”
“你也是。”
畫筆在空中消失了,牆壁上的畫麵開始慢慢褪色。腐蝕下去的牆體逐漸複原,我甚至能聽到木頭生長的聲音。
“大人,再見。”
“再見了。”
一股清風從牆縫中吹來,之前所有不悅的氣味被風兒帶走。我的耳邊似還在回響德才先生的聲音,事務所中已恢複如初,一片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