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個騙子!
淩頌的目光終於落回溫元初的臉上。
那雙泛著水光的眼睛裡,藏著膽怯的憤怒,又近似於哀求。
他在等一個想聽又害怕聽到的答案。
他看到溫元初神情裡的哀傷,和欲言又止。
淩頌的眸光一點一點沉下,逐漸被淚水模糊。
溫元初看著他,終於啞聲開口“淩頌……”
“你說話啊,……你到底是不是?”
“對不起,我騙了你。”
“你是溫徹。”
“是。”
溫元初隻看到淩頌大睜著滿是錯愕的雙眼,臉上有眼淚洶湧而下。
淩頌的嘴唇翕動,再發不出聲音,身體不停地顫抖,漲得通紅的臉上全是滾燙的淚。
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幾近窒息。
“淩頌,你彆這樣。”溫元初顫聲道。
他伸手過去,試圖又一次碰淩頌的臉。
淩頌反應極大地向後躲開,跌跌撞撞地從椅子摔到了地毯上。
溫元初的眼瞳狠狠一縮,上前去扶他,被淩頌用力揮開手。
淩頌下意識地往後躲,哽咽哀求“你彆過來,我害怕,你彆過來,我求你了,我害怕。”
溫元初收回手,不敢再動。
他跪蹲在地上,泛紅的雙眼定定看著淩頌,澀然出聲“淩頌,毒酒不是我叫人送給你的,我沒想過要害你,從來沒有。”
“我喜歡你是真的,我一直都喜歡你。”
“不管是溫徹還是溫元初,我都喜歡你。”
淩頌卻仿佛木了一般,嘴裡重複地隻有同樣幾個字。
“我害怕,你不要過來,我害怕……”
淩頌怕他,溫元初一直都知道。
但親耳聽到淩頌說出來,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感依舊不好受,血腥的味道不斷在口腔、喉管裡翻湧。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能讓淩頌不這麼抗拒他,他把這件事搞砸了,從淩頌親口問出來起,就已經徹底搞砸了。
“淩頌,……我保證不再騙你,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好不好?你不要怕,我不會碰你,我就這麼跟你說話。”
不管淩頌願不願意聽,溫元初深吸一口氣,以儘量平緩的語調開口說。
“毒酒不是我叫人送給你的,是那幾位宗室王爺,他們想要造反,想借我的手除掉你,再處置了我。你的師父刑道人跟他們勾結,他偷拿了你的調兵符,以救駕的名義去調動了京北大營的兵馬。”
“你以為你手裡的調兵符比不上我的一句話,其實不是,我從來沒有限製過你手中的權力,北營兵馬兵臨城下,城中亂成一片,他們借這個拖住我。”
“等我把事情處理完,進宮去見你時,……你已經喝下了那杯毒酒。”
溫元初艱難地上下滑動喉嚨,若非麵前這個人是淩頌,他永遠不會也不願再去回憶那一幕。
當時的許多場景都已變得模糊不清,唯有淩頌七竅流血倒在大殿中、緊閉起眼再無生氣的模樣,這些年反反複複地出現在他的噩夢裡,一再地糾纏他。
不去回憶並不能就此忘掉。
每一次從噩夢中驚醒,下一次的夢魘就會變得更清晰一分。
如果不是眼前還有一個活生生的淩頌,他這十幾年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撐過來。
淩頌低著腦袋,縮在牆角落裡,依舊在低聲抽噎。
溫元初強忍著上前去抱住他的衝動,啞聲繼續說“興慶宮,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滴水不漏,那回你喝醉了,哭著跟我說,我安排給你的那些人像是一直在監視你,讓你覺得害怕難受,所以我撤走了一部分人,就因為這個,給了那些居心叵測之人可乘之機。”
“都是我的錯,我沒有護好你。”
“我將馬太傅從你身邊攆走,是因為他過於迂腐,教的那些刻板的為君之道,在那個亂象頻生的時代根本不適用,隻會帶你走上歧途,可我嘴笨,不懂得跟你解釋,隻會強硬地做我認為對的事情,讓你誤解。”
“你因馬太傅的事情傷心氣恨我,我不敢再隨意動你身邊的人,怕更惹你不高興。你的那個師父,我分明一早就懷疑他居心不軌,但沒有確鑿證據,一直按捺著沒動他,到頭來反而害了你。”
“我從前一直罵你無能廢物,其實我才是最無能的那個,我自以為是做的事情,結果卻造成了最壞的後果。”
“淩頌,我做過很多錯事,可我真的從沒想過要害你,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我怎麼可能會害你。”
“這輩子前頭十幾年,你把從前的事情全都忘了,我不甘心被你忘得這麼徹底,我知道那個人是你又不想承認他是你。所以才會說那些氣話,用那樣的態度對你。你的記憶回來後,我高興得幾乎要發瘋,但是很快我就發現我根本不敢讓你知道,我就是你前世最討厭的那個人。我怕你知道了,再不會理我,會躲得遠遠的,我是個懦夫,我也是個懦夫。”
“淩頌,對不起。”
溫元初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淩頌始終低垂著腦袋,沒有出聲。
他或許信溫元初說的都是真的,但他本能地覺得害怕,甚至恐懼。
渾渾噩噩的腦子裡完全喪失了思考的能力,溫元初的聲音被屏除在外,變得混沌不清,他給不出任何的回應。
靜謐的房間裡隻有掛鐘的指針走動的些微聲響。
長久的沉默後,溫元初去浴室拿來熱毛巾,遞給淩頌。
更放輕了聲音,像是怕再嚇到他“很晚了,你去睡覺吧,這些都是從前的事情了,不要再想了。你不要怕,過去的事不會再發生,我跟你保證。”
“你現在不想見到我,我就不出現在你眼前。你可以慢慢想,等你想明白了,還有什麼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騙你。”
溫元初起身離開。
等他的腳步聲遠去,淩頌才似如夢初醒,爬回床上將自己裹進被子裡,一絲縫隙不留。
仿佛這樣就能回避心裡不斷冒出來的那些恐懼之意,不至於再害怕得渾身發抖。
將將退下去的低燒,很快又躥了起來。
溫元初走出淩家,獨自一人在微涼夜色中站了許久。
淩頌流著淚的那雙眼睛,反複在眼前浮現,揮之不去。
他回來的第一年零六天,他知道了,他哭了,他說害怕。
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他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