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布魯克林的舊公寓裡,像布偶般安靜的蘇洄,在反複思考下,禮貌地回複了sean的提問。
自認為對方不會再回複,他離開桌子,拿著行李包走進浴室。
蘇洄一件件整理需要帶到醫院的日用品,一開始還算順利,空白的行李包如同頭腦,被一點點裝滿。
但他始終找不到外婆常用的洗滌劑。
苦惱逐漸蔓延,幾乎是一瞬間,蘇洄陷入無聲的崩潰。
手沒能撐住鏡櫃,身體無力地滑下去,最終躺在浴室地板上。他像個沒有辦法控製自己情緒的孩子,藥物失去作用,頭腦清空,情緒的閥門被瞬間逆轉,軀體化反應操控了他的身體。
這是經常會發生的事。
光是從再次遇到寧一宵開始,他就經曆了鬱期——短暫的正常期——再進入鬱期的轉變和折磨,甚至沒有等到躁期,就又一次墮入重抑鬱的深淵。
輕躁狂似乎也很久沒有出現,他連通過疾病開心起來的能力都喪失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蘇洄完全沒辦法起身去服藥,天逐漸黑下來,浴室裡漆黑一片。
手機屏幕亮了又暗,一些電話打來,又因為無法接通而掛斷,來來回回,像是黑暗湖麵的螢火,短暫地出現,又離他而去。
蘇洄被割裂成兩部分,一部分的自己很想振作起來,可另一部分卻又深陷泥沼,提不起一絲氣力。
每一分鐘都像是被放慢了速度,變得痛苦而冗長。
他開始產生幻覺,浴室裡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很大很大,開始飛舞,他隻能閉上眼,漸漸地就失去了知覺,陷入昏迷。
又開始下雪。
寧一宵結束了另一場會議,望了一眼窗外,很突然地產生焦慮情緒。
他吃了藥,靜坐在辦公椅上許久,最終還是打開了那個匿名郵箱。
距離他發出最後一封郵件,已經過去五個小時,蘇洄沒有回複。
寧一宵自認為很了解他。蘇洄是一個喜歡自己發最後一句話的人。
不確信是他的習慣變了,還是彆的原因,寧一宵嘗試又發了一封郵件。
[sean對了,我想知道你還會有新的作品展出嗎?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去看看。]
整整一小時過去,他沒有收到回應。
寧一宵開始覺得不對,給卡爾打了電話,“你現在在哪兒?”
“我?我在我媽媽家,今天我們有家庭聚會,怎麼了sha,出什麼問題了嗎?”
寧一宵頓了頓,“沒什麼。”轉而他說,“把eddy現在的地址給我。”
卡爾很快發了過來,寧一宵聯係司機,但對方卻得了流感,如今正在醫院吊水。
害怕是自己想得太多,寧一宵思考許久,最終還是選擇撥打保存下來的蘇洄的號碼,但無論打多少遍,對方都沒有接通。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不知道多少次發生在他的身上。恐慌開始蔓延,來不及多想,寧一宵穿上大衣,翻找出駕照,自己去車庫開了輛車離開。
太久沒有駕駛,他並不熟練,又因為心理障礙,開得異常艱難,還差一點追尾,明明不算太長的路途,他卻感覺行駛了好久,抵達時手心都是冷汗。
這是這一片街區看上去最破舊的公寓樓,連門口的路燈都壞了,一片漆黑,很影響視物。寧一宵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亮路,從入口進入公寓的樓梯間。
但他並不知道蘇洄住在哪一層哪一間,卡爾也並不清楚。一時想不到其他辦法,他隻好挨家挨戶敲門,從一樓開始。
一樓的三個住戶,隻有一個為他開了門,是一對年輕男女,剛打開門,寧一宵就聞到屋子裡的濃重的煙草味。
對方態度並不友好,罵了幾句臟話。
但寧一宵沒有惱怒,還是試著向他們描述蘇洄的樣子,可這對情侶似乎剛磕過藥,頭腦完全不清醒,沒等他說完便重重關上門。
寧一宵隻能上樓,從第二層的第一戶開始,一個接著一個,但一無所獲。
直到他上了三樓,正要按響門鈴,樓道裡走過來一個中年女人,打量他的臉。
寧一宵抓準機會,“您好,請問您知不知道有一個叫eddy的年輕人住在這裡,身高差不多到我這裡,很瘦,和我一樣是華裔,頭發有點長……”
沒等他描述完,中年女人立刻說,“你是不是梁先生?”
寧一宵愣住了。
對方自認為猜對,頗為高興,“沒錯吧?eddy的外婆和我提起過,說個子高高的,長得很帥,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呢?我是他們的房東,怎麼了?來找eddy啊。”
寧一宵顧不上解釋太多,“對,你可以帶我去見他嗎?他不接我電話,我怕他出事。”
房東太太一聽,也不多說閒話,立刻帶著寧一宵去到最裡麵的一間,拿備用鑰匙打開了門。
“怎麼這麼黑?”
她喊著蘇洄的英文名,摸索著將燈打開,沒想到跟在後頭的年輕人動作更快,像是很熟悉似的,衝進房間裡,四處尋找蘇洄的下落。
“蘇洄?蘇洄?你在哪兒?”
他首先就去了臥室,其次便是浴室,果不其然,蘇洄躺在地板上,整個人都已經陷入了昏睡狀態。
寧一宵下意識地去探他的鼻息,然後是手腕和衣服,查看有沒有血跡,好在沒有傷,但體溫很高。沒多想,寧一宵直接將他攔腰抱起,帶了出去。
“哎你要去哪兒!”
“醫院。”寧一宵扔下這句話,抱著蘇洄下了樓,將他放到副駕駛上,驅車前往醫院。
駕駛過程中,寧一宵幾乎忘了他們的關係,一切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所有事又在重演。似乎就連老天也終於開始可憐他們,一路綠燈,沒有讓寧一宵再煎熬地多等一分鐘。
直到將蘇洄順利送入精神科急診,醫生告訴他問題並不大,送來得很及時,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許多。
淩晨兩點,寧一宵孤身一人站在醫院走廊,很想要抽煙或是衝洗雙手,但都忍耐住了。
沒多久,醫生又出來,告訴他病人近期似乎沒怎麼吃東西,攝入量太少,已經有些營養不良,讓他最好準備一些清淡有營養的食物,等他醒來後吃。
寧一宵說好,沒猶豫便離開了醫院,驅車在淩晨的街區尋找還開著的超市。
終於找到一家,是24小時商店,整個店隻有他一個顧客。寧一宵速度很快,買了雞蛋、鱈魚、蔬菜等食材,還有很多調料。
結賬時,他發現收銀員是一個年輕的媽媽,站在收銀台,而她的身旁支了一個小躺椅,上麵睡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孩子。
寧一宵沒說一句話,在店員找零後,又抽出兩張,連同之前的找零一起推到店員麵前,獨自離開了。
他回到曼哈頓的豪華公寓,這座位於大約五千英尺的頂樓平層,是他最早購置的房產。實際上寧一宵買下後,並沒有住過,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灣區,不在紐約多做停留。
就算住進來,他也隻會用這裡的辦公室和臥室,其餘根本不碰。
在今天這個特殊情況下,寧一宵第一次使用了這裡的廚房。他已經很久不做飯,但還是很熟練地給魚挑了刺,片成魚片,在煮到粘稠的粥裡燙熟。
肌肉記憶來得比頭腦更快,在他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就已經打了雞蛋,攪碎後加了水,但想到蘇洄逃避的眼神,還是倒掉,改做炒蛋。
早上六點,剛起床的卡爾就接到寧一宵的電話,對方提出一個怪異的要求,問他家有沒有打包盒。
卡爾問了媽媽,找到了一些,都是用來給弟弟妹妹帶午餐用的。
“可以,就要這些。”
他帶上乾淨的打包盒前往寧一宵家中,發現廚房的中島上擺著幾道看上去很棒的中餐——青菜魚片粥、滑蛋蝦仁、白灼菜心和煎鱈魚。
“這是你做的?”他有些吃驚,畢竟這是第一次見寧一宵自己動手做飯,還做得這麼好,簡直可以去公司樓下開中餐廳。
寧一宵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說“彆問那麼多不該問的”。
卡爾跟隨他多年,默契是最不缺的,立刻不多嘴了,“我先打包。”
打包期間寧一宵也不走,就站在一旁盯著他,弄得卡爾壓力有些大,開玩笑說“要不然你來?”
原以為他聽了這話會不高興,沒想到竟然真的自己動手了,還打包得井井有條,乾淨又漂亮,比他做得好得多。
不愧是潔癖怪。
“地址我發你了,等會兒送去那裡。”寧一宵頓了頓,又說,“最好是盯著他吃完。”
“誰?”卡爾敏銳地察覺到什麼,“不會是eddy吧?”
寧一宵抬眼,“你怎麼知道?”
卡爾摸了摸鼻子,“剛剛……梁先生打電話找我來著,他問我有沒有見到eddy,說是聯係不上他了。”
剛說完,寧一宵的臉色又開始難看起來,陷入沉默之中。
卡爾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後悔提這件事,他此時此刻最希望擁有的超能力就是“撤回”,尤其是麵對寧一宵。
意料之外的,寧一宵這次沒有發怒。兩分鐘後,他很平靜地開了口,“你給梁溫打電話,約個地方碰頭,把這些吃的都轉交給他。”
“啊?”卡爾不理解,“這……你不是……”
“如果是你帶到醫院,他就知道是誰給的了。”寧一宵垂了垂眼。
他知道了,可能就不想吃了。
卡爾知道,這一句裡的“他”,指的是蘇洄。
寧一宵起身,看上去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給梁溫吧,告訴他彆提你,也彆說是誰做的。他要是夠聰明,知道要怎麼做。”
卡爾低頭看著手裡沉甸甸的餐盒,心裡不是滋味兒,明明是親兄弟,怎麼弄得跟仇人似的。
“那我還用盯著eddy吃嗎?”
寧一宵毫無留戀地上了樓。
“不用了,早點回來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