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遺錄!
天碑學院所坐落的區域,以天碑山頂的天碑林為,依著山勢逐漸向下鋪陳開來,從山頂到山門,依次是寢房區、雅樂坊、明理殿、教授院與山門。每片建築群落之間由連廊環環相通,整個天碑學院與山頂天碑林禁地有一條石階古徑相連。
從學院到天碑山腳下的梅蘭鎮,則需要通過一條長達十裡的蜿蜒山路,平常像徐林這種身體弱的學子,上下山都必須有專門的挑夫抬著他們進出。而這條作為上下山唯一通道的儘頭,是天碑山所在的嵐州臨天郡官府設置的防衛關卡。
通常情況下,為了確保“非請勿入”的天碑學院不受外界打擾,掌管一郡兵馬的都指揮使會安排一百名官軍在此把守,嚴禁沒有學院允許的人員進入天碑山。但今天,這裡應某位神秘貴客的要求,防衛關卡隻象征性地留下了十名軍士。隻因這位趁著淩晨無人時上山的貴客,考慮到自己的儀仗過於招搖,因此特彆向臨天郡官府強調了儘量低調行事,不想引起任何多餘的關注。
但今夜,就連這十名軍士也不知何故,竟然擅離職守,不在崗位上,導致通往天碑學院的上山關卡此時已經空無一人,形同虛設。
若是有細心的人從遠處眺望天碑山,會發現山腳下的梅蘭鎮依舊燈火璀璨、熱鬨非凡,而山頂上的天碑學院卻是一片漆黑,隻剩下時不時閃爍的耀眼紅光,仿佛在黑暗裡掙紮的求救信號。
天碑學院的山門烽火台處,一群黑衣人陸續在此彙合。
一共十名黑衣人,他們在夜色中,各自確認了一下身份,隨後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的黑衣人開口,悅耳的女性聲音傳出“人都處理乾淨了,各處的火油也放置妥當,等組頭那邊事了,就可以清場了。”
其餘眾人均點頭同意。就在此時,不遠處的明理殿方向傳來一陣連續的爆炸轟鳴聲。
黑衣女子撲閃著大大的眸子,看了看明理殿方向,哪怕隻露出一雙眼睛,哪怕在暗夜之中,她的雙眸同樣是亮明清澈。或許在這黑色麵罩之下,是一位清麗脫俗的佳人,但此時,她隻是一個毫無憐憫的殺戮機器。女子略一思索,又對眾人道“我與小眉再去巡視一圈,你們速去大殿支援。”
說罷,原地轉瞬間隻剩下說話的黑衣女子和另一名身材嬌小的黑衣人,二人略一交換眼神,也同時消失在了原地。
噗通……
噗通……
死寂的黑夜裡,突然響起了微弱的心跳聲。
“啊——逸——咳!咳!咳——”
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裡,徐林猛然坐了起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遇襲的前一刻,下意識地想喊“逸瀾小心”。
但剛剛已經幾乎完全“死去”的他,此刻全身的機能還在複蘇之中,隻能嘶啞地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
他的五感混亂,口鼻因為不能協調呼吸而咳喘不止,手腳不聽使喚,強烈的麻痹感讓他隻能呆呆地坐著,無法動彈。
慢慢地,徐林的呼吸變得協調,身體也漸漸恢複知覺,但同時,強烈的痛感如海潮般從胸口襲來,衝刷著他原本就脆弱的神經。
我……還活著?
強烈的痛感提醒著徐林這一事實,同時,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呼吸節奏,也被這難以形容的錐心痛感再次打亂。徐林隻覺得呼吸困難,雙手不得不下意識地緊緊捂住胸口,胸口的衣襟已經被濕透,還能摸到幾處已經愈合的傷口,很顯然,這裡曾經大量出血。
沒過多久,徐林手腳上的麻痹感漸漸消退,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右腿上好像有什麼重量壓著。
下一刻,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
“不要……不要……不要!”
徐林的心裡瘋狂地拒絕著某個可怕的念頭,他似乎忘記了身受重創的疼痛,開始笨拙地在黑暗中摸索起自己腿上的重物。
他先是摸到了跟自己身上相同觸感的衣物,然後順著衣服繼續摸到了幾縷頭發,然後是一張人臉的輪廓。
這個人的身體已經冰涼,有點略顯僵硬了,他的臉龐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他的口鼻都有粘稠液體的觸感。
徐林忘記了害怕,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思考眼前所有的一切。
他隻是費力地將這個人的上半身托起,又滑落,再托起,又滑落……
他不斷重複著這個動作,他隻想近距離看清這個人的臉。
他一次次地失敗,又一次次地嘗試,他胸前的傷口開始重新滲出鮮血,他單薄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不已。
終於,他成功地將身邊這張冰冷的人臉湊到了自己眼前,確認了,是他。
這一刻,徐林停止了一切動作。那個人的身體緩緩地滑落到了地上。
然後,徐林笑了。
他的喉嚨發不出聲音,他乾脆咧開嘴瘋狂地大笑,他笑的前仰後伏,他笑的涕泗橫流,他開始乾嘔,胸腔裡有什麼東西要噴湧而出,於是他“噗”地猛噴出一口淤血。
但他仍然沒有停止又哭又笑的癲狂,他以拳猛擊著地麵,打到自己的手皮肉外翻,他又開始抽自己耳光,這持續歇斯底裡的嘶啞狂笑,終於抽乾了他體內最後一絲力氣,徐林再一次仰麵倒了下去。
這一切,實在是太好笑了……老天爺跟他開的玩笑,實在是太他媽好笑了。
徐林躺在冰涼的地麵上,胸腔劇烈起伏,身體卻一動不能動彈。他此生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像現在這麼希望自己立刻死去過。
從前的他隻是不去思考生死,做一個逃避者,靜靜地等待著一切的發生。
在過去的十年人生裡,他沒有憧憬,沒有期待,也沒有失望。
今天,他頭一次有了對未來人生的希望,彷如一個蹣跚學步的幼兒終於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可就當這個幼兒剛剛邁出第一步時,迎來的不是跌倒的疼痛,而是萬斤巨棒迎頭砸下的粉身碎骨。
原來,懷揣希望要麵對的不僅是失望。
更有絕望。
諷刺的是,徐林體內複蘇的生機越來越強勢,他的五感已經完全恢複,他的四肢開始充盈力量,他胸前的傷口似乎也在自行愈合。
與之俱來的,是他對眼前這一切越來越清晰的認知。
除了身邊的江源屍體,他瞥見窗下躺著的人,應該是李櫟了。
都死了嗎……
為什麼?為什麼?
這是為什麼啊!?
我們做錯了什麼,要殺我們?
究竟是什麼人,要殺我們?你們認識我們嗎!?你們了解我們嗎!?一句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就要把我們全部抹殺?
憑什麼!?
徐林在心中呐喊著,控訴著,他的拳頭開始用力攥緊,他的內心漸漸在絕望的枯朽灰燼之中燃起了另一些情緒——憤怒、不甘與恨。
突然,他腦子裡閃過了一個畫麵。對了,周舫好像逃出去了,他原來會武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來。
不對……我們這發生了命案,為何還這麼安靜?學院的其他人呢?
不對……學院還有聖親王在,怎麼會有人膽大包天前來學院殺人?
徐林滿腦子的疑問像一個個的泡泡擠在一塊,越堆越多,他回憶起自己遇襲前所聽到、看到的場景,隱隱覺得今天晚上的事絕不尋常。
徐林掙紮著起身,他先是含淚默默地將李櫟與江源屍身安頓好,用自己的被子給他們蓋上了臉。隨後他抄起屋裡唯一能算的上“兵器”的銅製燭台,握在手裡,小心翼翼地出了寢院門。
通過串連各戶寢院的卵石小路,他先悄悄地來到隔壁寢院,推門進去,裡麵四間屋子也都是黑燈瞎火。徐林挨個輕輕敲門,均無人回應。他來到最後一間寢房,推門進去,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在夜色中,他隱約看到床上躺著一個人形。他壯起膽子,走近摸了摸這個人的脖子,身體已經徹底冰涼僵硬。
果然,不止是我們……
徐林身體在發抖,一陣陣的莫名恐懼在黑夜中將他包圍。他逃似地來到院外,又推開了第二戶、第三戶、第四戶相鄰寢院的各個房間。
無一例外,全死了。
徐林跌坐在地,嘴裡喃喃道“怎麼回事……這是怎麼了……”
傳承三千年興盛不衰的天碑學院,雖然也曾在俗世皇朝更替的戰亂年代遭遇過一些災禍,但從來沒有遇到過真正的生存危機。
學院中的教授、學子,自古以來也都是俗世尊重、敬仰、結交的對象,畢竟學院在俗世中的行事風格從來都是與人為善,未曾有過明顯的樹敵行為。世外之人偶爾跟學院有些交集,雙方也是友好互助的態度,畢竟從根本上,學院不會跟任何一方勢力產生利益衝突。
而且,學院的《天衍錄》雖然是知識寶藏,但俗世皇朝已經獲得了它絕大部分的使用權,剩餘部分除了極少數天才,其他人根本理解不了。而《天衍錄》在世外之人眼中又基本用不上,所以也不存在“懷璧其罪”的可能。
究竟是什麼人,什麼勢力會對天碑學院下如此殺手?
驚疑不定的徐林,突然想到院首,還有聖親王,他們在明理殿!他們肯定還不知道學院遇襲的事!尤其是聖親王,他是天底下最強的人,他知道了一定能查明真相,為江源他們報仇!
徐林急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外,朝著明理殿方向趕去。
就在他即將要踏出院門的瞬間,他的背後驟然有幾道寒光極速襲來。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那幾道寒光要給徐林穿個透心涼了,一隻粗糙的大手從門外拽住了徐林,隨即一股巨力將徐林掀飛了出去,恰恰躲開了身後的暗器襲殺。
徐林被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他轉過身來,借助此時微弱的一點星光,徐林看見一個身影擋在他與麵前的這座寢院中間。
順著這個身影向前方看去,在這座寢院的房頂上,還赫然站著兩個人。
三個人對峙著,不一會兒,房頂上兩人突然兩手一抖,數道寒光朝著徐林這個方向激射而來。徐林雖然不懂武功,但此刻也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心中大驚,本能地舉手擋住自己的臉。
“叮、叮、叮——”
幾聲清脆的金屬撞擊之音接連響起,隨後便沒了動靜。
一頭冷汗的徐林慢慢地放下遮擋的手臂,試探著摸索了一下自己的身上,好像並沒有什麼傷口,也沒感覺到什麼異常。
徐林看著仍然擋在身前的那個身影,瞬間明白了,剛剛是這位高人阻擋了飛射過來的暗器。
是救命之恩啊!徐林心中一份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此刻這個巍然不動的身影,在徐林眼中變得無比高大、偉岸,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心感,簡直就是這驚魂夜裡徐林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徐林站起身,剛準備開口道謝,對方卻先一步開口了。
“彆來無恙啊,徐公子。您真是福大命大。”
額…………徐林聽到這個猥瑣的公鴨嗓音,一股莫名的熟悉和不真實的違和感同時湧上了心頭。
“老……老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