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默浮生劫!
東瑜城裡雪下的不大,寒意卻滲骨,遠見高山素頂,垂眼小院裡亦是一番素雅蒼白,憐音一如既往靜立露台外,沉沉望著那間又將近大半年沒有人住的屋子。
不知不覺,那場慘事竟然已經過了一年,隨著兩場冬雪,鮮血已將冷透。
想來也是唏噓。
仙門到底也在人間存在了數千年,以血肉之軀對抗一切有危於凡人的險難,曾也算是凡間至高的信仰——卻才過了一年,坊間連茶餘飯後都少有談論了。
這半年,百裡雲也不在滄海閣。
巽天所在距東瑜不遠,在城中向南看,便可瞧見那座山的絕嶺。
昔時因為山門與東瑜相鄰,憐音時常會在空閒時下山來城中閒逛,漫無目的也沒什麼樂子,仿佛隻是想避開山門裡的清冷。
這卻是同宮雲歸成親之後的事。
也有一年這樣的冬季,雪下的比現在大,也比這會兒冷,憐音摸了個清早也沒同宮雲歸打招呼便獨自下了山。
當時時辰尚早,天又冷,城裡沒多少行人,大部分店鋪也還關著,似乎比山門還清冷。
憐音獨身一人在街路上溜達,不覺冷也不知乏似的繞了大半座城。
東瑜城南便是商水碼頭,開工的很早通常也比較熱鬨,憐音本來也不屬於喜歡熱鬨的人,但每次來東瑜,總會想去碼頭看一看,有時,哪怕隻是滾滾江水、人來人往,她也能瞧上半天。
那時,君寒已經是四海之內赫赫有名的天下兵馬大元帥,凡妖凡人聽見這個名字無不膽寒,唯獨憐音每每思及他,心裡唯有暖流裹著酸楚,即使這個人早已遠去天邊,她卻仍是斬不斷對他的縷縷思戀。
那日岸邊泊了一條戰船,外觀漆作了黑色,在一眾商船堆裡很是紮眼。
憐音遠遠瞥了一眼,見那裡人聚的太多,便背向往人少的地方鑽。
在碼頭的邊緣確實有那麼一處清靜又寬敞的地方,也沒有大船遮掩視線,正可以一覽江水壯闊。
此地昔年和君寒來過幾次。
憐音漸漸遠離了人群,終於在嘈雜裡覓得了一分清靜。
大遠跑了一個士兵過來,往這處清靜地劃了一分殺伐,憐音的視線不自覺跟了他一段,卻驀然瞥見一抹黑影臨河而立。
那士兵便靠近那個人影,拱手報告了些什麼那人聽罷便微微頷首。
那人一身幽玄輕甲,一頭銀發晃眼灼目,一眼就把憐音看愣在原地。
那個士兵報了消息便匆匆離去,君寒亦在此時回過眼來,瞧見憐音似也驚了一下,卻隻是眼神稍稍一晃,仍澱得滿臉沉霜。
憐音登時如臨大敵、跟見了惡鬼似的轉身便跑,心裡七上八下、跌宕起伏的,頓時像被人拿鐘罩頭轟了一般,全身心隻想從他視線中逃開。
驚慌錯亂間,她依稀聽見君寒喚了她一聲……
多年來好不容易沉寂下來的心卻隻一眼就被打亂了,原來不管過多久,她始終無法忘卻的隻有君寒。
即使到了現在,憐音有時也還在想,假如當年她可以把君寒帶離中原,或許也就不至於落成如今這般局麵。
有一次,憐音也的確跟君寒提過這事。
那時兩人一如往常在書閣裡抄書。
憐音的書通常也是君寒抄。
於是她就在一邊給君寒研墨,順便打量他偶爾溫順專注、惹人喜愛的模樣。
君寒對周遭的事物情況總是十分敏感,憐音總是還沒能看多久,就被他發現了。
君寒笑著挪了一眼來瞥她,“看什麼?”
他一問,憐音便挪開眼去,將硯台推近他麵前,就杵著腮發呆。
君寒雖然不說,憐音卻知道他每夜下山陪那些妖折騰,轉天總能帶回一身傷來。
有時即使不去鬼市,他也會在嶺深處找些妖獸練手,為了恢複靈力可謂無所不儘其極。
“你不會一直待在這吧?”憐音伏在桌上,抬眼打量著他的神情,發現她問出這句時,君寒的神情似乎稍稍變了一下。
“嗯……”君寒手裡的筆一頓,似乎有什麼想說,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開口。
憐音輕輕撫住他壓卷的左手,話在心頭琢磨了一番,才道“不管你怎樣,我都會陪著你。”
君寒或許天生便有察言觀色的天賦,他才聽憐音這麼說,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暖意汩汩,卻淌進了無底寒淵,一瞬便成了幻想似的鏡花水月,一觸即破。
君寒停筆一歎,極其少有的露出了悲哀的神情,“可這世間還容不下我。”
凡人有多痛恨妖,便有多痛恨半靈,反之,妖族有多鄙夷凡人,亦有多鄙夷半靈。
君寒卻比那些尋常的半靈還要更慘,因為他父親是北山君。
時至今日,若非巽天掌門有愧於他母親而不得不留他一命的話,他恐怕早連魂都沒了。
憐音沉默了片刻,倚上他的肩頭,低啞道“如果中原仙門容不下你,就不待在中原,北境也好,西域也罷,不管多遠,我都陪你走……你現在這樣,太危險了……”
即使是極北之境,那些北山君的追隨者也不可能容得下君寒這樣的存在——誰讓他娘就是讓北山君身敗名裂、神魂俱滅的那個紅顏禍水。
君寒輕輕撫著她的臉,臉上早已沒有半分期願,隻是深沉又無望,“憐音,你不明白……”
此世待他的殘忍並不會因他的妥協而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