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少年寧海公再度醒來之際,卻發現自己已然身在一輛,緩緩行進的華貴馬車之上;而身上的衣物也被更換一新,並且進行了妥善的包紮。儘管如此,隨著他醒來本能的應激反應,所牽動的於腫和挫傷,還是令他忍不禁呻/吟了出來。
“主上……主上……您可是,醒過來了。”隨後,就有一個熟悉的熟悉的聲音,連忙問候道:寧海公艱澀的扭過頭望去,卻是深色皮膚的黎都衛;她身著半身銀白細鱗甲和箭袖夾袍,頭戴武弁冠,正跪坐守候在,剛蘇醒的寧海公身側。
“你……你……還活著麼?”麵對著她關切而憂急的目光,寧海公卻是有些百感交集,甚至一時間有眾多的情緒,鼓鼓漲漲的抑鬱於胸。因為,就在海宴宮驟變生亂的前期,少年寧海公就在側近陪臣的建議下,將她打發出去以防萬一。
然後,她就真的在變亂中,不知去向/失蹤了。本以為是早已遇難,或是順勢加入了那些人的叛亂;卻沒想到她最後,會出現在自己身邊。這個結果,讓尚屬少年心性,卻突逢大變的寧海公,不由得轉頭過去,很有些無言以對之情。
“虧得是,祖先庇佑,家門之幸,”然而,黎都衛卻是渾然未覺一般,用包含著情緒的聲音,迫不及待的敘說道:“當初,卑臣見勢不妙,拚死衝出亂黨攔截,僥幸尋到了清遊苑處,遂得以取信那位東海君上,儘起護衛人馬來援。”
“……主上亦是洪福齊天,最終得以脫難。”然而說到這裡,她的表情似有些欣然和慶幸,卻又暗懷著些許黯然和感傷。隻是,寧海公不免將其略過,而麵露喜色的反問道:“原來……竟然是東海小叔,在這場風災中發兵來援麼?”
“卻也是多虧了你吧!”而後,他又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對她讚許和誇諾道:“為了餘,冒死突出求援,如此這般的辛勞和功績,餘自當沒齒難忘,日後定要好好的犒賞於你的。卻不知,你想要些什麼,官職、爵祿、或是領有?”
“實在惶恐不敢當,此乃卑臣的本分之事。”黎都衛卻是神情越發複雜,心中有些難以言述的悲苦和無奈,隱隱的欲言又止道:“更何況,卑臣領有去處,日後隻怕無能再侍奉,主上側近了。”寧海公不由霍然一驚:“此話怎講?”
“當初,實在是權宜就急之下,卑臣為了取信於東海君上……遂許以轉仕家門之諾。”黎都衛猶豫再三的解釋道:“如今,主上既然承蒙得以脫難,卑臣也唯有履約一途了。不過,在主上重新安定和周全之前,卑臣自當守護不離。”
聽到這句話,寧海公不由瞪大了眼睛,心中就像突然失落了什麼,又有些空蕩蕩的虛無。卻在不由自主的矜傲和難以言述的自持中,化作了口頭上,故作毫不在意的反問:“竟然是如此,那也就罷了。那麼黎氏,此刻餘又當何處。”
“回稟主上。”黎都衛的表情,同樣也有失落和悵然,卻被很快掩飾過去道:“您正在東海君上的兵馬之中,隨行前往廣府內城的中途。”“什麼?這又是如何緣故?”少年寧海公,頓時詫異道,卻無意牽動了傷勢,變得齜牙咧嘴。
“據稱,是要為您和海宴宮的變亂,討一個說辭。”黎都衛這才眼神複雜的歎然道:“自然要去尋那,此時此刻廣府五城,真正可以做主的那位……為此,那位君上已然發下指示,不惜掃平前路上的一切妨礙,也要申訴於龍池宮。”
與此同時,身為上華區檢道官的羊有壁,也滿心百感交集的,追隨在奔走的軍伍之間。他覺得自己定然是發了失心瘋,才會帶著部下被裹挾/追隨在,這隻正向著廣府五城的內苑,進軍的人馬之中。要知道這或許是上百年來的第一遭。
有彆家公室的人馬,如此肆無忌憚的橫行在廣府境內;而竟然沒有人能夠抵擋和阻止。無論是那些遊走在街市裡的異類,還是值守在路口的臨時關卡和遊哨;或是在城坊中被驚竄出來的不明武裝,都遭到這隻東海兵馬的驅逐或擊潰。
他也不明白,那些東海公室的將士,何以如此狂熱而崇敬的追隨,這位東海少君在廣府的大不韙之舉;甚至連那些數以百計的陪臣、屬官和近侍,也沒有一個人敢於諫言和勸阻一二。反而在一聲令下之後,就迫不及待的整裝和備戰。
而他也隻是一個區區的檢道官。從六品下的末尾位階,負責的是上華苑一帶的日常巡邏和清道,防止有不長眼的士庶百姓,盲愚九流之輩,不小心衝撞了貴人行駕;或是偷偷溜進空置的館院園林彆業,給那些高華門第造成損失而已。
如此身份最多嚇唬一下,尋常的士民百姓也就罷了,在上華苑附近的這些門第之中,卻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更何況在不久之前,他還因憑空天降的無妄之災,而身陷囹圄待罪論處;卻被一紙內府的訓令,重新起複以舊職戴罪行事。
本以為,隻是值守東海公室的離宮彆苑,結果卻又無可奈何的卷入了,這場涉及多家公室之間的潑天變亂和禍事中。雖然,清遊苑內的東海公室,沒人敢於招惹和冒犯;但身在上城北郊的光海公室,居然會遭到多方圍攻和反亂劫奪。
這還是長治久安、承平百年的廣府五城麼?更不妙的是,經曆了這些變故之後,就算他想要置身事外,也是完全不可能之事了。他甚至要時刻約束麾下,防止有人走脫或是失蹤;才不至招來那位神通廣大的東海少君,似有若無的懷疑。
說是令他率領部下作為見證,但是誰又曉得,一旦惹惱了這位少君,會不會親自對他們下手呢?他可是親眼見到了,那幾路亂戰人馬的遭遇好下場;也受命親自參與了,相應俘獲的編管和控製、審訊;知曉他們都是受命前來占據海晏宮。
乃至是,將年少寧海公的控製住;或是就地布防和守備一時,防止其為他人所侵入/劫奪之。隻是,指使這幾路人馬的命令源頭,卻是分彆來自不同的歸屬。分彆是廣州都督府麾下的鎮防諸營,巡檢水軍的都率衙門,廣府五城的軍巡院;
以及,海晏宮內被驚動起來,試圖進行就地抵禦,卻突然發生內部反亂的宮苑護兵。如此巨大的是非和風波詭譎,以他的卑位微職,無論哪邊沾上一點,都難免粉身碎骨之噩。因此,無論事後如何,眼前能庇護周全的就唯有東海少君了。
至少,他乃是天下屈指可數的一門三家之一,又有舉世無雙的神通在身。無論事情發展到了怎樣的地步,東海家門都擁有體麵退場和收手的可能性。或許還可以為自己這些,流年不利被卷入其中的倒黴蛋,爭取到那麼一條潛在的退路不是。
因此,就在這種持續的憂慮和焦灼,交織而成的患得患失之間;羊有壁終於看見了,再度變得稀疏的雨幕之間,那片高聳峭立的上城外牆。那也正是南海公室所在內苑,數重屏護的外圍宮牆一部分。因此,看上去被修繕和維護的十分妥善。
羊有壁的心中頓時就平複了下來,畢竟,一路攻打和突破城坊街道間的駐軍;與攻克早有防備的堅城高牆,卻是完全不同的難度。同時又不免生出了奇怪的期盼,難不成,那位一路橫行無忌的東海少君,還能再創什麼看似不可能的奇跡麼。
正當他準備硬著頭皮,主動請命上前交涉和喊話;以免加劇誤會和衝突,讓事態變得愈發不可收拾;雖然,他們一路長突直驅至此,其實早已沒多少體麵與緩衝可言了。突然間,聚集在前方的東海將士,都隱隱的嘩然大聲叫囂、呼喊起來。
緊接著,羊有壁才聽到,源自高大的城牒和門樓上,火炮發射的隱隱轟鳴聲;宛如滾雷一般的遲緩震聲轟鳴,像是瞬間撕破了雨幕的阻隔;也壓過了大隊人馬,在流淌的雨水和蔓延的泥濘中,緩緩趨近的動靜。也宛如將他澆了一盆寒冰水。
這可是公室停居的內苑/宮城,並非尋常武力可以進犯的所在。就連城頭上,也布置了足以開山裂石的巨大炮位,更有公室所屬的火器護軍,拱辰四衛之中的精銳——射日營,常年輪番值守其上。並非廣府五城十二區內,那些尋常駐軍可比。
然而,當羊有壁努力擠到陣前,想要尋個理由勸說一二,讓這位東海少君見好就收;不至於與南海宗家鬨得太過/衝突過甚,以便後續還有更多,在城下喊話交涉的餘地。就聽那位衣冠齊整乾淨,像是絲毫不受雨霧沾染的年輕人,走出馬車。
對著遠處發炮警示和震懾的城頭,遙遙伸手出去喊了一聲:“開!”下一刻,就見城樓下的門道內,那片高達數丈、鑲嵌著花紋縱橫的紅漆鐵板,而顯得厚重異常的宮城大門,突然就向內凹陷著扭曲變形;持續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摩擦聲;
與此同時,城頭上則是嘩然大驚的,冒出了許多爭相奔走的甲兵身影;這次緊鑼密鼓一般的炮聲隆隆,隨著城頭爭相冒出的一蓬蓬滾滾煙火;爭相恐後的砸擊、濺射在,門樓麵前的空地上,炸起大片的泥漿和水花,卻沒能阻止城門的崩碎。
隨著不堪重負的數丈宮門,轟然四分五裂成一地碎塊,砸倒和壓住了,倉促趕到門後備戰的甲兵之後。更多士氣大振的東海將士,則是毫不猶豫的轟然應聲衝鋒;轉眼之間就越過了,不知何時被鋪墊和填塞起來的護城河,呼嘯而入門道內。
而城頭上再度零星發射的火炮,還有倉促放射的連片火銃煙團;似乎都沒能擊中任何一個人,就各自偏轉、亂飛在了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