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看了一會兒閉合的光幕,輕歎一聲,躺在了枕上發著呆。
他想著剛剛離開的那位晉陽殿下,初見時她就穿著醒目的紅裙、帶著堅硬的金麵,那樣鶴立雞群,像這冷寂宮裡的一抹鮮火。
但鮮豔的顏色其實未必隻是自信和挑釁,有時候也是防禦,就和堅冷的金麵一樣。
火的顏色可以煨暖身體,並且能夠遙遙提醒他人不要靠近,所以如此孤伶伶地在這座大殿裡長大,她連個侍女也沒有。
李幽朧保不住朦兒的一條腿,在同樣的年紀,她當然也知道自己擔負不了這殿裡任何人的性命。
裴液又轉向許綽,想著她談論那些捭闔之事時智珠在握的從容神情,然後又轉向她那些不顯於人前的,小樓飲酒投壺時興奮拍起的手掌、一起吃完牛骨的寒夜裡背手蹦跳的腳步、祭奠好友的雪林裡和三個小孩子的吵嘴……
他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想笑,但嘴角勾起來還是輕歎了一聲,一低眼,卻見黑貓在他胸口一踩,然後兩腳踏在他臉上和額上,一躍撲滅了燭火,在枕邊臥了下來。
裴液皺眉眯眼:“乾嘛啊。”
“你剛剛笑得太像個大人了。”黑貓在黑暗裡靜靜亮著一雙碧眸。
“什麼意思?”裴液往下滑了滑身體,把被子提到肩膀,燈燭一滅,他嗓音也就輕了些。
“就是那種無奈含笑的神情。好陌生,忍不住踩兩腳。”黑貓冷靜道。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猛地一翻身把小貓按在了身下,揉了它十個來回。
……
第二天醒來再睜眼時,床前是一張冷淡的、額發微亂的臉。
裴液沉默了一會兒,把眼閉上又重新張開,這張臉還是沒有消失。
“來這麼早啊。”裴液輕歎一聲。
“怕你萬一死了。”屈忻低頭寫著藥劑配方,床邊早搭起了擺著各色藥物的小桌板,一張大帷幕圍起了整張床。
“不會的,你給我治了幾回,我現在也懂些了。截筋斷骨、割裂穿透,這些我都能還過來,不留病根的。真要那麼嚴重,早連夜請你了。”
“一肩骨斷筋亂,一肩骨裂,右臂骨血皆散、肘腕扽傷,肋骨斷二,臟腑震傷出血,身上血創九處,俱已以真氣閉合。”屈忻平聲點點頭,“確實還好,按前幾回的經驗,這個狀態把你放出去,還能再打百十來合。”
“那,你為什麼急著在我還沒醒來的時候就把我脫光了。”
“因為我也很忙。”
裴液沉默地看著她,兩隻手垂下去按住了腰間唯一的短褲。
屈忻懶懶地沒抬眼:“那裡沒受傷,不脫你的。”
裴液沒動也沒說話,這隻是他給自己的安全感。
“今月的【大還元針】也用給你了,一會兒我給你把創處都梳理了,然後你自己服了這枚【生芽丹】,就沒有什麼了。”屈忻道,“金麵具說你這些天總要動手,沒時間靜養,不然不用花費這麼多的。”
裴液立刻很警惕,抬手擋住她取薄刃的動作:“你先彆,花費多少?”
“【大還元針】我一月隻能用一次,崆峒時就已說了,不作售賣,我認為該用時才用。但若用了,一次就一百兩。”屈忻繞過他的手取下了薄刃,“【生芽丹】便宜些但也不常售,隻憑我開取,一枚作價八十兩。”
“……”
“但是你放心,”屈忻很快道,“金麵具已經把銀子付了。”
裴液壓低了聲音瞪著她:“縹青不是已預付給你七十兩了嗎,你怎麼還收錢?”
“你又忘了,那是保命金。”屈忻認真道,“你自己不也說了,這回不危及性命嗎。”
“……”
“你放心,付的是二十三兩,救你命時我就隻用二十三兩的醫術,不會用這麼貴的東西的。”
屈忻以火炙淨了薄刃,在他傷處點了周圍幾個穴道,屏蔽了感覺,戴上麵罩,穿好手衣,輕輕一劃剖開了斷骨處。
這回沒有讓他暈過去,裴液就支著頭看著她割開自己的皮膚,一會兒捏著幾塊兒碎骨皺眉比對拚湊,一會兒把手伸進肚子揉按摸索內臟,然後染著一小臂的血出來……
裴液這時大概理解了屈忻為什麼喜歡給他開刀,顯然對這具強健的身軀而言,這種庖丁解牛的刀法造成的損傷是真的睡一覺就能完整如初,醫者可以放手施為而不必擔心傷者的脆弱,簡直是再好不過的任意揮灑技藝的平台。兼以他總是麵對各種難得一見的敵人,留下諸多難得一見的傷情,更是這種極於醫道之人眼中的珍稀患者……
遮著口鼻的屈忻斜眸瞥了他一眼,將手捏住的筋輕輕一提,裴液手猛地一抽,整個人挺了起來朝她傾斜過去。
“你乾嘛啊?”
“沒什麼,試試你這條筋完不完整。”屈忻淡眸中升起些滿意之色,手指把玩了兩下筋頭,“圓潤乾淨,鮮嫩強韌,真想抽出來瞧瞧。”
“……我前幾次昏著的時候,你也自言自語這種可怕的話嗎。”
“沒,我是在用暗示征求你的同意。”
“我怎麼可能同意。”
“我會給你按回去的嘛。”屈忻淡歎一聲,將兩截筋用一藥膏續起來,“你確實骨脈清奇,即便不修行,也是練武的好苗子——常人這條筋比你要短上兩寸,你這個感覺可以打個結了。”
“這也是暗示嗎。”
“不可以嗎。”
“不可以。”
安靜了一會兒,屈忻平聲道:“其實我現在有把握把一個人的身軀改造得更合用些,截一截筋脈,磨一磨骨頭……裴液,你知道嗎,其實並非天生的就是最好的。”
“不,行。”
於是屈忻徹底不說話了,低著頭默默修理著他的每處傷口,裴液早知道這人嘴裡才不會有什麼真正的閒聊,一切看似正常的對話都是為了她暗中不可告人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