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這個目的是醫術,有時候這個目的是銀子,有時候這個目的是嘲諷他。
接骨、續筋、梳脈,細致活耗費了一整個上午,屈忻最終摘了手衣麵罩,洗淨刀具,拿酒巾給他擦淨身上血跡,一切妥當後,竟從包裡取出一支筆和一個小本,對著裴液沙沙動了起來。
“……你乾嘛?”
“彆動。”屈忻低頭淡聲道,不時抬眸瞧他一眼。
裴液另一個巨大優點就是總能做個乖巧的病人,於是安靜仰躺著望著房梁,足足一刻鐘後屈忻“啪”地一聲把本子合上,他才支肘起身。
這倒是前幾次沒有過的環節,但瞧屈忻沒有給他解釋的意思,他也懶得再問,坐起來穿好衣褲,係著扣子時少女已收斂好東西,轉頭道:“走吧,不是還有一事嗎,說要瞧一位瘋症病人。”
“你說郭侑啊,是得你瞧瞧,不過他大概不是瘋症,是心神境受損。”裴液低頭穿上鞋。
“瘋症本來就會導致心神境混亂。”屈忻瞧他一眼,“你又不學醫,少亂發表些意見吧。”
“……我就愛說話。”裴液翻個白眼,站起身來。
兩人掀開帷幕,裴液仰頭笑道:“你還真是一直有這習慣,外出行診都要圍一圈紗幔。”
“病人隱私是寫在《醫德》裡的,而且剝你衣服時金麵具在殿中,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圍上。”
裴液這時想起了崆峒時他走進明姑娘診室時,屈忻那句“防一些不敲門就進來的人”,當時覺得冷言冷語,這時竟有些慰切。
笑道:“你老亂起外號,什麼金麵具,人家是晉陽公主,是我頂頭上司的上司。”
“我認不太清人臉,從小是這樣稱呼人的。”屈忻平聲道,“何況這個公主本來就沒有臉。”
“不過圍上後她還是進來了。”她又補充道。
“?”
“因為她說這是她的地盤。”屈忻道,“而且她給三百兩的藥費。”
“……你不是讀過《醫德》的嗎!”
“是啊,我《醫德》一直是丁下。”屈忻道,“不知怎麼就是上不去。”
“……”
“我們當時是聊些事情,關於泰山藥廬向宮廷輸送醫士的事。”屈忻淡淡瞥他一眼,“你彆老把自己身體看得很值錢,除了我沒人把你那破破爛爛的百多斤肉當寶的。”
“?”
她這話說得很自然,但是又很怪,裴液警惕地皺眉瞧了她兩眼,也沒看出什麼端倪。
裴液走出自己殿門,已是高日在天,朱鏡殿裡一如既往地冷寂,但院中有一道昳麗的紅影,李西洲立在一株梅樹前發著呆,瞧見他們出來才轉過身。
“屈神醫果然名不虛傳,這已瞧著氣色如常了。”
“要真個得用的話,還得至少三天後。”屈忻停下步子,極禮貌地行了一禮,“幸得殿下信任,屈忻感懷不儘。”
“從前隻聞小神醫大名,今日才得一見,日後有牽連處,可多多攜手。”李西洲微笑道。
安置郭侑的偏殿就在對麵,兩人彆過院中女子,進了另一邊的殿門。
殿中還沒怎麼收拾過,隻亮著兩盞移來的燈。
“你以後儘量多幫這個金麵具公主做事。”屈忻壓低聲音道。
“乾嘛?”
“她有錢。”少女言簡意賅,“而且比李縹青有錢得多。”
裴液懶得理她,跨過第二道殿門,瞧見了郭侑熟悉的身影。
蒼白的頭發,蜷縮的身體,破舊的衣裳,隻這時身上被披了件暖氅。而旁邊來往忙碌著一位高挑女子,正在燒水備布,正是李先芳。
裴液跟著屈忻來到郭侑身前,這位老人依然是呆怔沉默地坐著,那雙眼睛沒有失明,卻仿佛看不見任何東西。
“你試探過他的心神境?”屈忻瞧了一會兒這雙眼睛,跪坐在了郭侑身前,低頭打開了自己的箱子。
“嗯,我把一種心神詔令投入過他的心神境,問他當年明月宮刺殺之事,他反應很大,說了一些東西。”裴液道,“但那之後就又是這樣了,說什麼都沒有反應。我還有些事情想問他,但隻憑那種心神術的話,一來我擔心他心神受不住負荷,可能一問便崩潰了;二來那樣問,他口中言語有時候沒有邏輯。所以請你瞧瞧,若實在不行,我還用那種辦法就是了。”
屈忻抬眸看了眼:“這是位玄門摶身。”
“是。”裴液也在她旁邊蹲下,“所以我也想請你看看他瘋掉的原因,是不是被什麼人所害。”
“你握住他的手,彆讓他打我。”屈忻從箱中摸出一種透明的膏體抹在手上。
“他不打人的。”裴液輕歎一聲,依言握住老人的手。
屈忻將兩隻手放在郭侑腦袋兩側,冰涼的感覺似乎令他有些茫然,微微抬起頭來,卻確實沒有反抗動作。
“頭顱沒有損傷,不是外傷所致。”屈忻放下手來,“一般來講,宗師命門被陌生修者按住,下意識會被激怒,有所反擊。他如此反應,大概說明兩件事,一是他性格很溫和,沒瘋時也不慣使用武力;二是他意識陷在某種自己編造的世界裡,對外界刺激很遲鈍。”
裴液怔了一下,兩樣全中,不禁朝少女豎了豎大拇指。
“你說為人所害,我瞧也未必。”屈忻看著老人的眼睛,繼續道,“我見過一些心神術造就的損傷,傷者往往癡傻或存在障礙,而他更像是陷入在自己本有的某種記憶或夢境中,把自己包裹了起來,隔離了外界……這個其實像受到外界難以承受的刺激後的崩潰逃避。”
“……宗師也會這樣脆弱嗎?”
“即便到了天樓,人的心神也不是完美無缺的。”屈忻道,“宗師心魄往往強大,是來自於修行中的曆練。但如果沒有修行心神術法,人的心神依然最受過往與性格、情感的影響,但這一切在同一處引爆時,就足以形成創傷。”
“那,你能治嗎?”
“我學過治療這種病症的醫術。隻是太久了,他的‘夢境’估計已經固化成了真實,要把他拽出來,恐怕會是一次不可逆的撕扯。”屈忻微微捏著下巴,“不過能治,因為我是小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