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看不見你了。
麟血會擾亂清冷安靜的蜃血,從此就被徹底關上了進入蜃境的大門,兩人虛實相隔,在旁人眼裡她不再瘋癲囈語了,在她眼裡是因為再也感知不到你。
“上次約好十天後再見,結果這都過去多久了。”那語聲似乎不在乎沒有回應,繼續道,“我數數,一天、兩天……十天……天啊,都十七年了。”
李西洲感到一陣暖流從後脊直直衝入大腦,她茫然怔忡,下意識抓緊了身邊的繩索。
她低下頭,自己正坐在這支秋千上,現實與夢境的疊合令她一時暈眩。但那聲音繼續響在耳邊和身後,李西洲聽見她溫聲道:“是不是?我就說吧,等西西長大了,就學會打秋千了。”
李西洲怔怔低頭,春夜濕潤的氣息圍繞著她。這個要費勁才能爬上來的秋千確實不高,其上已不是兩條柔弱細短的小腿了,而是勻稱修長的兩條,很輕易地就能踩到地麵。
她意識到發生什麼了。
二十七年前,本朝皇帝登基,那年他三十二歲,魏輕裾恰比他大上一年,等到死去的那個春夜,她就已經三十七歲了。
那是二十三年前。
六十年啊,天地之氣,六十年一周;神人之變,甲子一化。
第六十年到了,這一年的第一場春雨,模糊了水與陸地的邊界,也模糊了靈境與現實的邊界,若非這場雨,她怎麼能在朱鏡殿中進入靈境呢?
不是再沒有人能看見那個溫柔的夢了,她一直都能看到,她的身體裡,清冷安靜的蜃血正在周回流動。
李西洲怔怔著,她有些遲鈍地將小腿向後頂起,走了幾步,然後屈腿離地,春夜的細雨涼風一時從臉上拂過,將她發絲高高飄揚了起來。
她越蕩越高,越蕩越高,將自己送入了高高的空中。
幼時仰望中高不透風的宮牆,當然隻有秋千才能翻越。
越過麵前遮目的高牆,就看見了瑰麗的一切。
確實沒有什麼提示,因為從來也沒有任何考驗。
朱鏡殿的後牆,就是洛神宮的院牆。它們一樣的顏色,也一樣的高度,朋友、敵人,所有接近它的人都被無可商議地攔阻在外……唯一的鑰匙是這支秋千。
隻要長大,就可以了。
連一步路也不必她多走。
李西洲停下來的時候,回過頭,隻有春雨淅淅瀝瀝,溫柔的語聲仿佛被東風吹散。
……
……
在約五刻後,雨開始下得大了,空氣裡泛起泥土的氣味,能聽見頭頂的簷瓦啪嗒的聲響。
裴液這時候理解了越沐舟寫“雨勢始大,落如鬆針”的意思,他從來沒這麼仔細地觀察過雨,確實如此,如果雨再小些就像毫毛,再大些就團成珠子,隻有這個雨勢,才會像是“鬆針”。
裴液靜靜望著,殿外驚起幾聲鶯叫,這時節已有些早歸的鳥兒,但顯然它們還未準備好迎接落雨。
萬籟漸起,穿林打葉、落簷滴瓦、池麵擊水……漸漸連成了一片沙沙,夜不像那樣靜了,許多細小的聲響都被掩藏在了下麵。
裴液莫名想,也許就像當今的神京城一樣。
自從兆尹更換、朱雀劍賭、李度下台……神京城裡許多聲音都被壓下去了。但它們顯然沒有消失,甚至也沒丟失多少力量,現在它們在暗處了,冷冷地看著這個漸漸立上台前的長女,隻要有一絲機會,就會立刻撲上來把她連骨帶肉地撕碎。
它們知道她有很多地方都還沒有站穩,第一次立到風高浪急的地方,一定是搖搖晃晃,四下的陰暗裡都是殘忍的目光和尖牙,等著她從上麵掉下來。
甚至還沒有掉落,隻是在上麵搖晃了一下,已有的準備伏低身子,亮牙一縱。
……就你們這些蛆蟲,也配麼?
裴液默然想。
太平漕幫、幻樓、世家、大明宮……各有各的惡心,就這些東西……憑什麼令自己感到恐慌呢?
裴液想起自己刺入丘天雨的咽喉、把劍抵在李知的咽前、一寸寸割下李度的頭顱……比起剛來時的神京,無疑現在的神京令他更加喜歡。
當然,令他恐慌的不是敵人,而是友人和諾言。
“我隻有你這一柄劍啦。”
這話他聽了很多次,後來她再說的時候,他就連個白眼也欠奉了。
她實在很會說些類似的言語,什麼“我選擇裴少俠,比裴少俠選擇我要堅定多了”之類的話,難免令人心中一抽。
後來裴液用自己有限接觸的異性來想,明姑娘肯定不會和他說這種話,縹青也不會,尤其是危難當前、強敵環伺,越這樣說,不就越是想讓自己出力嗎?
但他確實也答應了。
從初次相見的時候,她就說“舞陽死灰人,安可與成功”,然後朝他伸出了手,他握住,從此身懷利刃的二人一直走在秦皇宮裡;到今天,剛剛入殿前她就坐在身旁階上,聊些不知什麼話題,等天黑了,她打個哈欠道:“那我去睡了。”
裴液應道:“好。”
答應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雨勢持穩,簷外地麵漸被浸透了,約有半寸,殿外朱池裡有些水聲翻動,是魚類在破出水麵透氣。
裴液嗅到一絲極微弱的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