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華宮
已是晌午時分,烏雲籠罩的天穹,隱隱透著一點兒稀疏的日光來,空氣中的微風還有些冷,吹在人的臉上,直往脖子裡鑽。
賈珩與崇平帝再次來到高懸著「體和殿」紅漆匾額的大殿,已見著丹陛、廊簷,錦衣校尉與內監,正在拿著苕帚、簸箕,低頭掃著瓦礫、沙石,來往匆匆。
這其實也是賈珩隨崇平帝一路而來,穿殿過閣,最為常見的一幕。
而體和殿前,一根根紅漆梁柱林立的廊簷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幾個內監的引領下,向著其他殿宇而去。
“聖上,小心腳下。”賈珩低聲說道。
崇平帝“嗯”了一聲,也不多言其他。
“兒臣見過父皇。”齊郡王陳澄眼尖,正在與幾個兄弟姊妹敘話,遠遠就見到穿著龍袍,眾星拱衛的天子,快行幾步,近前行禮。
而後,魏、梁二王、楚王、鹹寧公主、南陽公主、端容貴妃、周貴人、吳貴人紛紛過來見禮。
“都起來罷,這都晌午了,你們也用些午膳。”崇平帝淡淡說著,然後在人群中看到六宮都太監夏守忠,道:“夏守忠,領著他們去端明殿。”
端明殿是重陽宮的主殿,也是用來宴請親眷、會客的地方,在早期還是隆治帝處置朝政的地方。
齊郡王陳澄卻哭道:“父皇,皇祖父身體不安,兒臣寢食難安,如何用得下飯?兒子要為皇祖父齋戒祈福三日。”
賈珩看了一眼白白胖胖,臉上不時橫肉跳動的陳澄,許是因為太胖,哭起來呼吸都粗重、斷續了幾分。
暗道,這一身肥膘,也不知能餓幾頓?
不過,雖然其人演技在賈珩看來有些浮誇,隻有感情沒有技巧,但因為齊郡王從小頗受太上皇喜愛,這般痛哭流涕,眾人並不覺得偽飾,反而這感情覺得至孝至誠。
而且,旁觀者就吃這套,尤其是吊孝之時,最好是悲慟至心,嘔血數口,幾乎哀毀骨立,不能自持。
比如,諸葛哭周瑜,祁同偉哭墳,哭到撕心裂肺……
如果親自抬棺,下葬之時,不用鐵鍬,而是跪下用手一捧一捧,覆上墳土……嗯,這場景有些熟悉?
不過,太上皇沒有駕崩,這些就暫時用不上。
崇平帝麵色冷硬,瞥了一眼陳澄,點了點頭道:“齊郡王就在外間候著罷。”
魏王和楚王,見此,原本悲戚的臉色,瞬間為之一黑,原本覺得有些過了,這下轉眼就得了實惠?
這是什麼意思?太子?
不,不!
豈有以郡王之位,而承繼太子者乎?
鹹寧公主一時間卻並沒有離去,瑩玉清冷的眸光落在賈珩的胳膊上,她方才從母後那裡聽到了事情的經過……先生救著父皇,傷了胳膊,倒也不知當緊不當緊。
見自家女兒凝睇含情,怔望某人,端容貴妃顰了顰秀眉,扯了扯鹹寧公主的衣袖,柔聲道:“鹹寧,隨母妃回宮罷,彆打擾了你皇祖父靜養。”
“嗯,母妃。”鹹寧公主冰肌玉骨的臉蛋兒上,悄然浮上不易覺察的紅暈,輕輕應了一聲。
崇平帝餘光掃了一眼鹹寧公主,冷硬、削立的麵容上,神色柔和幾分,道:“鹹寧,賈卿方才受了傷,你領著他去太醫院看看。”
這是崇平帝第三次提到賈珩身上的傷勢。
賈珩道:“臣這一點兒小傷,勞聖上惦念著。”
見著這一幕,端容貴妃清絕、姝麗的臉蛋兒微微色變,櫻唇抿了抿,芳心中頓時有著幾許惱意。
這幾天,她隱隱聽到一些風聲,自家女兒與這賈珩來往過密,非同尋常,她還希望陛下會申斥、教導一番,怎麼還能推波助瀾?
難道真的不顧忌人家是有婦之夫。
端容貴妃豈會知道崇平帝心頭的打算,早已走一步看三步,留下了一步暗棋。
“臣妾告退。”
但怎麼也拗不過崇平帝,端容貴妃清冷容顏上,躬身行了一禮,然後在幾個女官的陪同下,離了體和殿。
這位麗人身姿高挑,因為習練舞蹈,體態輕盈,行走之間更是雍容雅步。
賈珩目送著端容貴妃遠去,然後看向鹹寧公主陳芷。
崇平帝道:“鹹寧,你帶著子鈺去看看太醫,朕方才讓他去,他倒是一直推辭,你幫著我勸勸他。”
鹹寧公主聞言,芳心羞喜,清聲道:“是,父皇。”
賈珩也不好拒絕,他隱隱體察到天子的“撮合”之意,隻是有些奇怪。
他明明已有正妻,天子不是不知,非要暗中撮合,如是立了大功之後,賜婚?
嗯,梨香院可還有一個等著呢。
任憑賈珩機謀百出,也想不出還會有“兼祧”這種操作。
崇平帝再不多言,舉步進入殿中。
此刻,體和殿中隻有馮太後、宋皇後、晉陽長公主正在吩咐著宮女煮著湯藥,照顧著隆治帝。
賈珩卻與鹹寧公主一時間則留在廊簷下。
“先生,我宮裡就有跌打損傷藥酒,是以前備用著的。”鹹寧公主輕聲說道。
賈珩道:“多謝公主關心,其實不當緊。”
對上那一雙盈盈如水的明眸,凝了凝眉,說道:“這會兒倒是有些疼了。”
“那先生隨我去罷。”鹹寧公主說著,然後當先引路,領著賈珩前往漱玉宮。
可是,就在二人至宮殿東南角之處,這時,從大明宮的前殿方向,大明宮內相戴權與幾個內監浩浩蕩蕩過來,步伐匆匆,上了台階,急聲道:“陛下可在宮裡,忠順王爺有緊急之事奏稟。”
賈珩聞聽此言,心頭一動,腳下步子就不由停了下來。
“先生,怎麼了?”
鹹寧公主轉過秋波流轉的明眸,一瞬不移地盯著賈珩,肌骨瑩徹的臉上見著訝異之色。
賈珩默然片刻,笑了笑道:“殿下,沒什麼,走吧。”
他倒是想回去看看,但此時也不好再折回去,隻是忠順王這時能有什麼急事呢?
而這番一耽擱的工夫,身姿雍美、氣質端麗的倩影,邁過門坎,立身在廊簷下,伊人楚腰衛鬢,豔光動人。
丹唇輕啟,聲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問道:“戴公公,什麼事兒?”
晉陽長公主顰了顰柳葉細眉,顧盼生輝的美眸中,滿是詫異。
戴權快行幾步,低聲道:“殿下,大事不好了,恭陵被……震塌了。”
後麵的聲音,明顯念及“茲事體大”,被戴權儘力壓低,隻有“恭陵”兩個字,卻隨著春風,落在耳力敏銳的賈珩耳中,另他心頭一凜。
“恭陵急事……難道因為地震,塌了?”賈珩心頭一頓,好似掀起了驚濤駭浪。
是的,這樣一場地震,陵寢玄宮這等山峰中空的建築,如果用料不合標準,極容易經受不住,轟然倒塌。
事實上,越是陵寢工程,越需要對防震考慮到位,可能不需要防火,反正地宮也沒有多少氧氣,內裡陰暗潮濕,但一定要抗震,故而多用上好木料,防腐、防蛀一個不落。
總之要用心。
而曆代官員監造皇陵還有個隱形好處,往往是帝王信重為心腹的表現。
見一旁身形頎立的蟒服少年麵色變幻,眸中冷芒閃爍,鹹寧公主晶瑩玉容微動,幽豔眉眼中爬上思索之色,卻聽一旁的蟒服少年開口說道:“殿下,倒不用勞煩了。”
鹹寧公主:“???”
這話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不去了?
賈珩想了想,斟酌著言辭,道:“現在京中地震,想來傷亡不少,我提點五城兵馬司,等下還要出宮查問城中傷亡情形,稍晚一些再行尋郎中問診不遲。”
鹹寧公主臉上就有幾分訝異,輕聲道:“先生,用不了太久時間的。”
而就在這時,晉陽長公主心有所感,月眉之下的明亮星眼,掠過殿前大理石欄杆上的獅形浮雕,定格在鹹寧公主的臉上。
以及某個熟悉到靈髓裡的背影,秀眉蹙了蹙,美眸眨了眨,高聲喚道:“鹹寧,你在那邊兒做什麼?”
鹹寧公主被晉陽長公主這一聲喚驚了下,徇聲望去,見著自家姑姑正以一種幽清的眼神看著自己,心頭一跳,竟有些發虛。
她這算不算……趁著姑姑不在,勾搭小姑父?
呀,她究竟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
賈珩也轉身看向晉陽長公主,對上那雙烏珠流盼的明眸,向著晉陽長公主走去,拱手道:“晉陽殿下。”
晉陽長公主聲音清越,神色不冷不淡,問道:“聽說賈大人受傷了?”
“慚愧,一點皮外傷。”賈珩心頭古怪了下,也不知為何,還是喜歡荔兒這幅雍容華美,凜然難侵的樣子。
鹹寧公主也移步近前,道:“姑母,父皇說讓我領著賈先生去太醫院看看。”
“嗯,那你們去罷。”晉陽長公主點了點頭,深深看了一眼賈珩,然後轉眸看向一旁的戴權,道:“戴公公,隨本宮進去見皇兄。”
賈珩心頭一動,隱約在那一眼中明白了意思,這是不讓自己跟著過去。
當然不是,你與鹹寧的事情,本宮認可了。
而是,如果他第一時間就衝鋒陷陣,在天子跟前兒,就有些痕跡太重,還有個問題,就是他並不知太上皇的性情,話說的深了淺了,把握不住,都有以疏間親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