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順王這時,也不由抬起了蒼髯皓首,攏目細瞧著已從馬車上踩著墩子,顫著一身肥肉下來的大胖子,心頭微驚,喚道:“大侄子。”
齊郡王陳澄快行幾步,近得前來,喚道:“伯父,可還好。”
忠順王顯然沒想到陳澄過來看著自己,麵色激動,伸出一雙手,握住陳澄的手,道:“大侄子,王府情形如何?”
“伯父,王府現在為錦衣府衛看守了起來,現在正在抄檢財貨。”陳澄說著,然後對著戴權笑道:“戴內相,小王可否引伯父至馬車上飲上一杯水酒送行?”
戴權詫異地打量了一眼齊郡王,笑了笑道:“王爺說的是什麼話,王爺自然可以送行,隻是引至馬車,這……不如就在衙內送行,屋子也軒敞。”
不過,需要在內衛的盯視下。
齊郡王笑了笑道:“戴內相,雖說伯父已被皇爺爺廢為庶人,但常言血濃於水,小王與自家伯父說著兩句話,左右不過是天理倫常,也不妨礙什麼吧?況且皇爺爺和父皇的旨意,也沒有說不讓小王給伯父水酒送行吧。”
這狗奴才,還不是瞧他失了勢,這才狗眼看人低,要在以前,還不是笑臉相迎,早就給與方便。
而他這番話,哪怕是被傳到皇爺爺耳中,縱然罵他幾句,事後回想起來,也會在心底覺得他不避禍亂,至誠至性。
否則,親人一個來送的都沒有,也太不好看了。
見陳澄這話有些綿裡藏針,戴權陪著笑道:“那王爺自便。”
說著,目送著陳澄領著忠順王上了馬車。
心頭卻生出一股冷意。
這些藩王,他是一個都開罪不得,不定那片雲彩將來下了雨,雖以聖上之意,這齊郡王想來與大寶無緣,但也不好明麵發生衝突。
事實上,身為崇平帝身旁的內相,齊楚二王交好還來不及,也不會輕易得罪,但戴權更不會貿然得罪二人。
這邊廂,齊郡王攙扶著忠順王進得馬車車廂,馬車車廂空間軒敞,內裡放著一張小幾,放著水酒和幾樣小菜。
二人一左一右坐將下來。
“伯父受苦了。”齊郡王提起酒壺,給忠順王滿上,幾是眼圈發紅,說道。
見得這一幕,忠順王心緒複雜,歎氣道:“大侄子,我倒沒想到你竟來看我。”
雖知道王府親眷幾近“圈禁”,不可能過來,但如今隻身上路,竟不見一人來送,仍有幾分悲涼。
“伯父當年也是抱過小侄的,後來雖我開了府,與伯父往來不便,但伯父在我心頭,一直是可敬的長輩。”陳澄說著,竟然目光濕潤,哭道。
忠順王見此,心頭生出一股感動,歎道:“大侄子,我如今落得這番田地,哎,也幫不了你什麼了。”
當初他掌管內務府時,因為揣測著聖意,自不敢在齊楚二王做出一毫一厘的偏向。
現在,沒有想到,這個常常被他背後嘲笑肥豬的侄子冒著被吃掛落兒的風險,相送於他。
果然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嗯,不對,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呐。
念及此處,不由拿起酒盅,喝了一口悶酒,酒氣上湧,眼眶就有幾分濕潤,道:“大侄子,我早年看錯了你啊。”
“伯父說的是哪裡話,伯父以前對小侄也有不少照顧,小侄一直銘記於心。”陳澄見狀,拿起蒲扇大的手,提起酒壺,又給忠順王斟滿了一杯。
忠順王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歎道:“你小子,有心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陳澄忽然憤憤說道:“伯父可知,那賈珩小兒這兩天在伯父府上是何等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我聽說,這賈珩小兒竟然欺負著伯母還有銳兒堂弟。”
“竟有此事?”忠順王猛地一砸酒盅,怒聲道:“他這麼敢?”
陳澄見此,暗道成了,又道:“伯父,他怎麼不敢?他如今可受著父皇信重,伯父出事,聽說整個榮國府都樂壞了,幾是彈冠相慶,說伯父前不久看著他們的笑話,現在眼瞧著就遭了報應。”
這話自然是陳澄編的,雖然榮寧二府確實幸災樂禍,但怎麼可能逢人就說,但這番編造,也大致符合人性,畢竟忠順王府與榮寧二府,幾同水火,互看笑話,也能猜測道。
忠順王臉色陰沉的可怕,冷聲道:“如今這賈珩小兒,是愈發得勢了。”
陳澄見火候差不多了,又添了一把火,問道:“伯父可知,內務府現在誰管領了?”
“誰?”
“晉陽姑姑。”
“我就猜是她!”忠順王冷聲說道:“如非她當初舉薦這賈珩給宮裡,寧榮二府豈有今日?”
“可不是!”陳澄冷笑說道:“晉陽姑姑,多半是孀居多年,瞧上了這賈珩。”
忠順王皺了皺眉,低聲道:“應不至於,晉陽這些年就沒過這等事兒,估計是為著她那個閨女。”
陳澄道:“就算沒有這一茬兒,伯父,但以我觀之,這賈珩小兒實屬操、莽之流,當初在宮門,你是不知道,他剛剛用事,就敢使天子劍斬我仆人一耳,簡直囂張跋扈,無法無天!”
“竟還有此事?”忠順王這次倒真是驚著了多少。
陳澄此刻就將賈珩當初在宮門前,賈珩手提天子劍,斬自家仆人一耳的事和盤托出。
這一樁事兒,可以說是其藏在心底許久,因為視為奇恥大辱,始終沒有和其他人說過,此刻說給忠順王聽,自然激起“同仇敵愾”。
忠順王麵色陰沉不定,冷芒閃爍,道:“這般一說,還真是……毫無人臣之禮。”
陳澄冷聲道:“伯父,這賈珩小兒鷹視狼顧,斷不可留,伯父咱們可得想個法子才是。”
忠順王聞言,眉頭凝了凝,激動心緒卻稍稍平靜幾分,心頭忽而泛起一絲狐疑,問道:“大侄子,如果我沒有記錯,你這爵位被削,還是因為他吧?”
“伯父說得不錯!”陳澄憤然說著,胖乎乎的臉上橫肉跳動幾下,幾是咬牙切齒道:“因為三河幫那樁事兒,小侄被父皇繳上了數百萬兩銀子,伯父也是知道的,後來又被父皇削爵郡王,禁足幾月,而這一切都是拜賈珩小兒所賜,小侄不雪此恥,誓不為人!”
忠順王蒼老眼眸閃了閃,明晦之間,心頭略有了然。
他自然知道眼前之人對賈珩恨意滔滔,說來,前段時日他們還相約一同對付寧榮二府,隻是他……特娘的,好好的地龍翻動做什麼?
念及此處,遂放下心頭驟起的懷疑。
“我又何嘗甘心?”念及此處,忠順王憤憤說道。
陳澄連忙趁熱打鐵,說道:“伯父,小侄的情況,您也知道,現在是如同虎落平陽被犬欺,要錢沒錢,要爵位沒爵位,隻怕再與這賈珩小兒對上,不定哪天與伯父一起作伴,也被廢為庶人。”
忠順王聞聽“廢為庶人”四字,眉頭緊皺,一時無言。
陳澄察言觀色,又低聲提起一事道:“對了,伯父,皇爺爺已經答應於我,要讓我監修皇陵。”
忠順王聞言,心頭一驚,有點兒猜出了陳澄意思。
這是來拉攏於他的,隻是他身上還有什麼值得拉攏的?
除非……
是了,他管著內務府多年,還藏了不少財貨,這些財貨都在各地隱匿,這些金銀財寶無疑吸引著這個肥胖如豬的大侄子。
還有他的兒女親家,四川總督高仲平,雖然其人也是宮裡的心腹。
陳澄低聲道:“伯父放心,小侄監修皇陵,不會讓伯父乾太多重活,雖不敢讓伯父錦衣玉食,姬妾環繞,一如故日,但也不會讓伯父受太多累。”
忠順王眉心跳了跳,就有幾分意動。
他昨天在內緝事廠的囚牢中,就在思量著這件事兒,以他近五旬的年歲,如果從事勞役,多半活不過三兩年,沒人比他這個前任監修官知道,修皇陵的苦。
如果是眼前的齊郡王接任監修皇陵,那時隻要像今日威逼這些內監一樣,起碼他能少吃一些苦頭。
來日,說不得還有……東山再起之日!
與此相比,那些財貨,反而有些微不足道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反而便宜了彆人!
況且,他那個皇弟如此苛待於他,何曾顧念當初他在奪位時立下的汗馬功勞!
“大侄子,此事容我思量思量可好。”忠順王皺了皺眉,說道:“不過,如是銀錢,我在京城、金陵、蘇杭等彆苑中還有一些藏銀之地,大約有三四百萬兩的財貨,算是助你對付寧榮二府的一些心意。”
陳澄聞言,心頭狂喜,但麵上的橫肉跳了跳,卻故露難色,遲疑道:“伯父,小侄絕無此意,再說伯父還有淵大哥接收這些家資,這些按理也該留給他才是。”
忠順王道:“淵兒在成都府,管著成都織造局和茶莊、礦莊,他與高家是兒女親家,又幫著協理糧餉,不會太受牽連,再過幾年,未嘗沒有恩襲郡王的機會,等他回來後,你們堂兄弟再作計較。”
陳澄聽著“再作計較”四字,心頭終於一跳。
這次險冒的不虧!
又得一助力!
“還有,今日你見我,太過張揚了,雖有剛才那一番話說給那戴權聽,但……你知道你父皇的性子。”忠順王忽然想起崇平帝,提醒了一句道。
陳澄聞言,小眼眯起,胖乎乎的圓臉盤上難得正色幾分,說道:“伯父放心,正因父皇疑忌,才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我這般堂堂皇皇而來,反而心頭無鬼,最多得父皇斥罵幾句,以為我蠢笨如豬,反而不會太放心上。”
他來之前自然考慮過這些,偷偷摸摸聯絡,反而被父皇懷疑,然後禍福難料。
他偏要反其道行之,光明正大的密謀!
忠順王聞言,心頭一凜,打量了一眼對麵的胖臉,暗道,還真小瞧了他。
想了想,低聲道:“當初你原也是有大功的……罷了,總之,你心頭有數就行,但也不可拖延太久時間,這飯我吃到這兒,就不吃了,先下去了。”
此刻,他又重新找回了鬥誌。
或是助力眼前之人登上寶座,他還有再封親王的機會,或是他火中取栗,也尋機會坐上那張椅子。
反正,他現在也沒有什麼失去得了,除了這條老命!
那時,賈家走著瞧!
“對了,還有一樁事兒,年前有人刺殺於我,你在皇陵中要注意此事。”忠順王正要挑簾下來,忽而想起一事,皺眉說道。
陳澄笑道:“伯父放心,不會讓伯父出差池的,再說皇爺爺隻是伯父去修陵,誰敢暗害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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