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瑜小心把布袋放在桌上,慢慢掏出裡麵用油紙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小刀、小鑿子,輕輕道“你說,我要是做出了引路靈童的麵具,還能看見他嗎”
“他”木念晴挑眉,“你在黃泉路上看見誰了”
“仙人”陳星瑜的眼睛裡發著光,“我看見仙人了,就在仙宮前麵站著,我當時好想去爬山,可惜被師父拉回來了”
“笨蛋”女人一曲手指,在少年的頭上狠狠敲了一下,“你那一步走過去,就是陰陽兩隔,還仙人,見鬼還差不多”
她說著就要回屋,待到了門口又停了下來“這就是儺師最殘酷的地方,你以後就知道了。”
陳星瑜不明白她說的到底是什麼,愣在當地半晌,輕輕搖了搖頭。
既然不明白,那就先做著,遲早還是會明白的。
秦安平起床的時候,看見自己新收的小徒弟正坐在自己平時坐著的位置上,手裡拿著什麼在雕琢著。
他暗自好笑,也有些欣慰,至少這個徒弟沒有排斥這費力氣的木工活。
待走到近旁了,他才大吃一驚。
陳星瑜手裡的,明明是個活靈活現的引路靈童。
他忍不住回
頭看了眼主屋的大箱子,他昨晚,分明是把麵具請回放好了的。
老人快步走到少年身後,正看見少年猶豫著,在麵具上鑿下最後一筆。
引路靈童的下巴是橢圓形,上行到臉部有個誇張的一勾,就是這樣一勾,臉譜的神靈氣息便會突顯。
少年顯然是未經訓練的,此刻的勾起,下手很猛,相比傳統的勾法,刻出的線條更加硬朗、堅挺,有種說不出的陽剛氣。
老儺師一巴掌扇上了少年的頭頂。
“我叫你刻這個了嗎”老人的聲音嚴肅而冷漠,一把收起了少年手中的工具,“做早飯去”
陳星瑜眨了眨眼,有點迷迷瞪瞪地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到廚房去了。
老儺師這才鬆了口氣,忙不迭地把少年剛刻好的引路靈童麵具在案桌上供起來,燒香焚紙,吟誦一番,又妥帖地把麵具收好。
“老頭,原來你也有害怕儺麵的一天啊”木念晴的聲音從西廂的門口傳來,“這孩子不錯,第一次刻麵就能引神,前途無量。”
秦安平緊緊皺著眉“你不要引導他瞎做。”
他回頭看了眼廚房的方向“這孩子身上靈氣重,人也聰明,但就是太聰明了,容易走上邪路。你也看見了,方才他那一刻,引來的何止是引路靈童,差點連黑白無常也勾了來。如不趕緊施法壓下,這孩子此刻已經是個魂了,還談什麼尋仙”
老儺師擦了把頭上急出來的汗珠“這樣不行,得讓他停停。”
女人笑眯眯地走了出來“讓他去學攀岩吧,丟給曲師父,也好磨練下心性。”
陳星瑜端著早餐出來的時候,人還有點恍恍惚惚的。
從夜裡刻下第一刀開始,他便進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態。
引路靈童的麵具在他心中十分清晰,圖譜和實際的麵具對比起來,線條勾畫是直是曲,那裡深哪裡淺都曆曆在目。
尤其是最後那一刻,高高山崖上仙人的臉龐就在腦海之中,勾出那一筆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將仙人的臉與麵具重合。
右胸裡的異動又開始了,血液在全身快速流動,似乎有強勁的氣流在身周盤旋,讓他握著鑿子的手根本停不下來。
這種狀態被老儺師強行打斷了。
進入廚房好久,他都還迷迷糊糊地,差點把堿當作鹽丟進鍋裡,麵條也忘了點水,煮出來的時候,都已經有點坨了。
木念晴剛拿起筷子挑了下麵條,就直接把麵倒了,一巴掌拍在陳星瑜腦門上,扭身進了廚房。
少年仿佛被這一巴掌扇醒了,抬頭看了眼老人的臉色,呐呐道“對不起師父,我再去做一碗。”
“得了,等你做好了,大概就要吃中午飯了。”老儺師放下筷子,藤杖在地上一頓,“跪”
少年撲通一聲跪在了堂屋的青石板上。
老儺師起身,對著堂屋裡一副伏羲畫像深深一拜,回頭道“星瑜,你生性聰明,引路靈童的麵具你隻看過一次便能複刻,跟著
紙符也能輕易跨越生死邊界,的確是做儺師的好材料,但是”
他輕輕撫上陳星瑜的頭頂“儺麵附有神靈,唱儺之時,神靈附身,因此做儺師,最重要的,便是心中不可有雜念。神靈附體之時,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變故,附體而上的到底是神還是鬼怪。”
說到此,秦安平發出一聲長歎“當年你師姐”
木念晴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了出來“還想不想吃早飯了”
老儺師的歎息戛然而止,尷尬片刻後才又續道“以你今日的表現,為師覺得,儺術,你不可再學”
陳星瑜渾身一震“師父”
秦安平拿起桌上的茶盞“當日我喝了你的茶,也帶你入了儺師的門,但現在,我暫時不能再帶你走下去了。你起來,吃過早飯,就去曲師父那裡學攀岩吧。”
木念晴從廚房端著托盤走了出來,看了眼跪在地上不肯起來的陳星瑜,扯了扯嘴角,笑道“跪著也沒用,昨日裡不是說了嗎毗仙村三家,每一家都有上仙宮的機會,學攀岩,反而會快些。你賴在這裡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師父存心不教人的時候,你是學不到任何東西的”
她說著還斜眼看了秦安平一眼,直看得老人低下頭去,這才把托盤往桌上一頓。
“行了,都來吃麵,再坨了我可就不做了”
一頓早飯吃得食不知味,陳星瑜沒挑幾筷子便放下了碗,低聲道“師父,那我還能回來看您嗎”
秦安平忍不住笑了“我這裡離著曲家十八裡路,你若是有力氣過來,也沒人攔著你。”
少年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那我每天都回來看您”
秦安平和木念晴對視一眼,都沒有再多說什麼。
吃過早飯,秦安平便帶著陳星瑜去了曲家。
陳星瑜來時什麼也沒有,走時也不過多了件弟子服,用個小包裹一係,簡簡單單便上了路。
曲家住在峭壁後的半山處,在一處小平台上建了主屋,而弟子的小屋就懸在平台下的各處。
一間間小小的木屋緊緊貼在崖壁上,若是再長些、方些,感覺和懸棺也差不多。
陳星瑜跟著秦安平到達的時候,山腰上的主屋裡炊煙陣陣,曲家正準備開飯。
儺師算是大客,曲連吉親自下了山崖來迎。
陳星瑜看著兩個師父在一旁低聲交談半晌,心裡的忐忑一陣強過一陣。
過了一會兒,曲連吉朝著秦安平點了點頭,伸手向上招了招。
像是等著這個信號一般,上方立刻有人拋下來一個大籃子。
籃子是藤條編就,寬敞到可以坐下兩個人,曲連吉小心地把籃子傾斜過來,讓秦安平坐了進去。
上方傳來絞盤轉動的聲音,藤籃平穩而緩慢地向上升去。
曲連吉看著上方點了點頭,雙手一攀崖壁,已經如同壁虎一般,快速地向上攀去。
真的是如履平地,不過片刻功夫,曲連吉已經到達
了半山的平台,比那藤籃還早上一刻。
陳星瑜站在山崖下,仰頭看著半山的平台。
方才曲連吉攀岩的動作在他的腦海裡慢慢回放。
一遍、兩遍、三遍
他一邊回味著攀岩師的動作,一邊默默地觀察著岩壁的凹凸。
終於,他感覺心裡有數了,這才挽起弟子服的袖口、褲腳,踏上了岩壁。
雖然已經把曲連吉攀岩的路線看得熟練,但真正上起手來,依舊十分艱難。
曲連吉那種舉重若輕的攀爬,是眼力與體力的完美融合。
陳星瑜現在隻能算是有點眼力,體力上卻根本不夠,更何況,他肩上的傷都還沒好,在儺師那兒沒什麼大動作,刻麵、做飯都能應付,此刻四肢伸展開來還要用力,就特彆艱難。
在幾次險象環生之後,他放棄了完全複刻曲連吉的動作,而是在他的路線中,尋找自己可以夠得到的山岩凸起,緩慢向上爬去。
半山腰的小屋裡,兩位師父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牆上的一麵鏡子。
鏡子相傳是仙人所贈,能照到山崖上攀爬的身影,並清晰地呈現出來。
秦安平沒怎麼吃飯,目光一直黏在那個攀爬的身影上,看到陳星瑜差點踩空的時候,禁不住眼眸一縮。
曲連吉冷笑道“既然舍不得,乾嘛要送到我這兒來”
秦安平搖了搖頭“這孩子聰明,必須要磨一磨棱角,不然,會出大事。”
曲連吉挑了挑眼角“真正的神娃多少年才有一個你的標準也忒低,這個,我看也普通。”
他低頭吃了兩口菜,再抬頭去看那個攀岩的身影時,陳星瑜已經改換了策略。
這一次,輪到攀岩師目不轉睛了。
陳星瑜如同烏龜一般慢慢爬上半山時,兩位師父的飯都已經吃完了。
秦安平看了眼氣喘籲籲幾欲癱倒的陳星瑜,微微點了點頭,又坐著藤籃下了山。
站在小平台的邊緣,陳星瑜目送著老人蹣跚遠去,好久才收回視線。
再轉頭時,曲連吉正站在他身後“剛才上來的時候,你怎麼想的”
陳星瑜楞了一愣“沒想什麼,就是讓自己小心,不能踏錯了地方。”
“嗯,”曲連吉點了點頭,“一開始還挺快,後來為什麼慢了”
陳星瑜低了頭“我沒有曲師父您那麼強的力氣和技巧,如果強行模仿,隻有摔下去的份,但您走的那條路,對於我這個新手來說,到處都是落腳點,隻需要小心些、穩妥些便能上的來。謝謝師父指點。”
曲連吉輕輕哼了一聲,沒有答話,隻向一邊招了招手。
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走了過來,從兜裡掏出一塊紅布,從中間撕成兩半,一半係在陳星瑜的手腕上,另一半遞到他手中。
“這是你的引路幡,是我在祖祠裡求來的,你收好”
女孩說完話,目光在陳星瑜的臉上打了個轉,笑眯眯道“你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陳星瑜看了眼曲連吉,見他並沒有反對,跟著女孩出了門。
那女孩也是一身短打,出門後便直接上了山崖,橫移兩步後向斜下方爬去。
陳星瑜的手腳都還有些發軟,但此刻若放鬆了,怕是等會兒更沒有力氣,隻能咬了咬牙,跟在女孩身後。
女孩倒是一臉輕鬆,一邊攀著山岩,一邊回頭跟陳星瑜說話。
“剛才給你的引路幡,知道怎麼用嗎”
陳星瑜小心地踏上一塊山岩的凸起,想了想說“昨日在懸棺對麵的峭壁上,我看了很多,是不是需要係到那上麵去”
女孩笑了一聲“你挺聰明的,不過不是隨便係的。你們每天的訓練都在那片山岩上,引路幡要係在你爬到的最高的地方,下一次,你爬過那塊石頭,把引路幡取下來,再係到跟高的石頭上去。”
陳星瑜點了點頭“怪不得我昨日看見那些布條有新有舊。”
新的,不外乎是年輕的新手們近期係上去的。
而那些已經被山風冷雨泡得發白的布幡,大概早已失去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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