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唐!
邏些郊外的高原一望無際,遠處屹立著一座藏傳佛塔,在更遠的地平線的位置矗立著一座座連綿的高峰,高聳入雲。入夏的邏些水草茂美,雄鷹在雲層下展翅翱翔。一位父親帶著一雙女兒騎著兩匹高大的俊美黑馬,在夏日的高原上馳騁。
邏些紅山之上,千間宮殿的三座九層樓宇清晰可見。
“看,阿爸啦,嘉波的布達拉宮!”年幼的女孩和姐姐同騎一匹馬,還未辮發的她年紀不到五歲,用吐蕃語開心地呼喚著父親。
“不是嘉波,是讚普,”年長的女孩為了顯示自己的博學,認真地糾正道“阿爸啦說過,雄強曰讚,丈夫曰普,那是讚普為末蒙修建的宮殿。”
父親笑了,笑得那麼無奈。因為他心裡清楚,十日之後的此時,他就將踏上去往邊疆的路上,一去就是三年。
從邏些的方向,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支馬隊,徑直朝他們三人的方向而來,父親停了下來,女兒的笑聲也消失了。
“阿爸啦,那是誰呀?”妹妹帶著稚嫩的童聲問道。
父親的笑容凝固了,領頭的騎手,戴著純金臂飾,單手高舉一卷赤白色織錦,那是來自讚普赤祖德讚的詔書,在高原的陽光下顯得異常刺眼。領頭的騎手看見父女三人,策馬奔到跟前,口中說著什麼。父親感覺眼前一片模糊,逐漸什麼都看不見了,耳中隻不斷回響著騎手說的斷斷續續的言語。
“……論可莽……節兒……”
是自己的名字,去哪裡呢?哪天走?女兒怎麼辦?一連串的問題在思緒中泛起層層漣漪,但是嘴巴卻像不受自己控製一般,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耳邊隻清晰地聽到騎手說的最後那句話……
“……維州,即日出發。”
太和五年,九月乙卯,子初。
維州,薛城縣,節兒府。
論可莽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臥榻上麵朝牆壁,身上的襯衣汗津津的,雙手正緊緊地攥著被巾,而自己的雙眼,竟止不住地淌下淚水。
是一場夢,離開邏些已然七載,兩個小丫頭怕是已經長成大姑娘了。論可莽抬手揉了揉濕潤的眼眶,方才的夢太過逼真,反而讓他費了些勁兒才相信如今的現實。
維州,大蕃的“無憂城”。時辰還早,論可莽閉上雙眼,靜靜地想著,想再次墮入夢鄉。大蕃在波拉(祖父)那個年代,傳說為了奪取此城,嫁一蕃女與守城兵士,生育二子,待二子撫養成人,趁著夜色大開城門,放大蕃軍隊入城,唐軍數次重奪此州的計劃全部失敗,大蕃故而號此城為“無憂城”。
無憂,無憂……而今此城卻成為了論可莽的夢魘,囚禁他的牢籠。邏些王庭的政局動蕩,讓原本三年的維州節兒,他一呆就是七年。而這七年,為了能夠早日回家,見到久彆的女兒,也讓論可莽活成了自己以前最恨的樣子。
“節兒?”屋中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夢?
意識到這聲音不是夢的論可莽被嚇得馬上翻身睜眼。
眼前人滿蓬亂發,匍匐在地,看也不敢看自己一眼,身上的皮裘已許久未換了,散發出一股黴臭味。論可莽認出來這是自己最信任的漢人奴隸。
“這麼晚了,你怎麼進來了?”論可莽有些嫌棄地坐起身,從臥榻一頭拿起氆氌縛於胸前,又穿起純金臂飾。
“節兒請恕奴罪,”漢人奴隸說著生硬的吐蕃語,“節兒有……有客。”
“噢,”論可莽閉著眼扶著額頭,“我知道了,是尚論卓的人吧。”
尚論卓辦事效率看起來還挺高的。邏些的那些王公大臣們在賣官鬻爵、收受賄賂上麵,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回……回節兒,不是。”漢人奴隸聲音有點顫抖。
“是悉怛謀來了。”漢人奴隸接著說道。
“悉怛謀?”論可莽一臉狐疑,雖然悉怛謀是自己信任並一手提拔當維州副使的人,論可莽卻也有些緊張了起來“他這麼晚來乾什麼?”
“回節兒,他說有要事稟報。”
“交予他自己處理。”
“他說一定要節兒親自來辦,是……是關於唐軍的。”
“哦?”論可莽疑惑道,大蕃與大唐早已簽訂盟約,維州已十多年不見烽火,此時怎麼會有關於唐軍的要事?
為了保險起見,論可莽穿戴好後,便帶著漢人奴隸邁出寢室,走向節兒府的正堂。
這七年,論可莽一直堅守著這塊邊地,雖然沒有像前任節兒在任時候戰事四起,但是薛城內時常有發現唐軍暗樁的痕跡。就在去歲,有個暗樁,論可莽記得是叫司馬朱,連帶著傳信的接應被一齊連根拔起,在薛城縣市梟首示眾,這下才獲得了至今的安寧。
論可莽歎了口氣,也就是在這一年多,他為了攢夠向尚論卓買邏些官位的錢,遣散了守城的大半軍士。而貪墨的軍餉,都送給尚論卓做了定金。
正堂內,在瞎眼上遮著一隻眼罩的悉怛謀,身後站著他的那個滿臉虯髯的粗壯隨從,隨從背後還背著一個大布包,不知道裡麵裝的什麼。論可莽注意到,他們兩人腰間都有佩刀。
“你難道不知道進節兒府不能佩戴兵器嗎?”論可莽對著悉怛謀訓斥道,心裡同時暗自驚訝節兒府的護衛竟然沒有收繳他們的佩刀就讓他們堂而皇之地進來了。這群吃乾飯的,明日正好罰他們的俸。
悉怛謀隻是右手搭在左胸前,附身行禮,沒有回話。論可莽抻了抻身子,坐在正堂的一把椅子上,抬手示意,“說吧,究竟何事?”
“是關於西川唐軍的。”悉怛謀說道,他的獨眼瞅得論可莽內心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