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唐!
太和五年,九月丙辰,酉初三刻。
劍南道,成都府,宣和門。
城門外,上千名軍卒列隊齊整,鴉雀無聲。
漆黑的紮甲同四周夜色渾如一體。城樓上燃起的火把,卻將宣和門上空耀如白晝。隊伍的最前麵,左果毅都尉楊綜手持長柄陌刀,站在一麵黃底黑龍“武威”軍旗下。正中央,一條能容兩隊具甲騎兵通過的道路,直通巍峨高大的宣和門。行維州刺史虞藏儉,則已脫下六品青袍,換上嶄新的象征著從五品下州刺史的淺緋色袍服,騎跨在一匹黑馬上,立於最後。
徐徐秋風吹過,火光搖曳之餘,竟還有些蕭瑟的冷。
楊綜左手裡攥著阿叔留下的玉石信物,他右手緊握陌刀,扛在肩頭,左手拇指確認什麼似的輕撫玉石上麵的雕鏤文字。
“兄弟,有薄荷葉嗎?”楊綜緊張地咂吧著有些乾澀的嘴唇,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蹀躞布囊,問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武威軍旗手。
旗手很為難,楊綜是新任的左果毅都尉,薄荷葉是肯定不敢不給的。但是行維州刺史虞藏儉就在隊伍後麵,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伸手掏薄荷葉,讓軍旗歪斜了,可是要罰整整半月的俸。
楊綜像是猜出了旗手的心理活動似的“你說放哪兒了,我自己拿。”
“在紮甲腰間右邊……布袋裡。”旗手幾乎是用耳語道。
楊綜從布袋裡掏出一小把乾薄荷葉,拿了幾片塞進嘴裡嚼起來,點點頭算是滿意地道了聲謝。
“這薄荷葉新鮮,不錯……是浙西的吧……”
“欸?你哪兒人?”
“不會也是抽調的北兵吧?”
“那咱倆都一樣……”
不知是緊張還是無聊,楊綜竟沒話找話般地一句接一句問著旗手。
然而這旗手顯然不像令狐緘,一開始還簡單應著,後麵便徹底緘口不言。楊綜也知道是自討沒趣,便就此作罷。
“欸……這群吐蕃奴,叫他們到宣和門,怎麼這麼半天。”
又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楊綜等得徹底不耐煩了,高聲罵道,又回頭看了看騎在馬上的虞藏儉,新任維州刺史倒是麵無表情。
忽然,隊陣中有人低語“啊,來了……”
夜色漸黑,雖然看不親切,但是遠處隱約的火把光亮,照出了行軍中的吐蕃步卒的輪廓。楊綜目力一向很好,眯眼看去,百步以外,領頭的是一黑騎,其人身後跟著手持木叉,被發跣足,裝備雜亂的吐蕃步兵。遠遠的還能聽到其隊伍中且行且歌的吐蕃語歡呼聲。像是在慶賀這一整天的行軍終於到了頭。
隊伍行至八十步遠,似乎是為首的黑騎的號令,三百多人就地停下。黑騎右手覆胸,像是在朝宣和門的方向行吐蕃禮。
虞藏儉臉上有了如臨大敵般的嚴肅,騎馬行至部隊最前麵,想必他騎在馬上,能看得清晰許多。
“楊都尉……看來到咱倆出場的時候了。”
即使是不那麼敏感的楊綜,此刻也能聽出虞藏儉話語中難掩的緊張,畢竟這是虞藏儉第一次在西川見到“貨真價實”的吐蕃軍隊。
楊綜帶著有些嫌棄,又有些嘲弄的眼神,瞥了眼虞藏儉的滿麵焦慮。
“虞刺史,他們是來請降的,不是來請戰的……”
“某可沒怕他們。”虞藏儉摸著頷須,故作輕鬆地笑道。
“楊某可沒說您怕……”
楊綜無奈道,不經意地看見虞藏儉左手正緊緊地攥著韁繩。
楊綜右手抬起陌刀,搭在右肩頭的肩甲上,把口中薄荷葉朝地上一啐,舔了下上唇,扒拉了一下身旁的旗手,徑直朝著那黑騎走去。
虞藏儉做了個深呼吸,回頭隨便叫了兩名站在前排的天征軍卒,騎馬跟在楊綜和旗手的身後。
“來人可是……?”楊綜語氣本略帶輕視,而走近後注意到了吐蕃黑騎的麵甲花紋,畫得頗為可憎,讓楊綜眉目一怔。停頓了片刻,楊綜又接著確認道“來人可是維州副使悉怛謀?”
那黑騎從容下馬,掀開麵甲,真實的長相一點也不比麵甲花紋柔和。古銅色的臉頰和下巴都長滿了未加修剪的胡須,最讓人不安的還是左眼窩上的眼罩,在夜色和微弱的火把光亮下看上去頗似一個黑洞。
黑騎身後跟著一個虯髯大漢,身材魁梧,手執鐵錘,立在黑騎手身後不遠處。如果說楊綜已經算是西川軍中很是結實的了,可在那虯髯大漢麵前,楊綜看起來倒像隻是個乳臭未乾的少年,更彆提虞藏儉了。
“正是!”悉怛謀似笑非笑,看也不看楊綜。悉怛謀一口頗為標準的唐話讓楊綜吃了一驚,畢竟他在河曲接觸過的吐蕃降卒大多是奴仆兵,往往一句唐話也不會說。
悉怛謀獨眼半張著,打量著虞藏儉,麵露輕蔑道“想必你不是西川節度使吧?”
楊綜和虞藏儉麵麵相覷,這群吐蕃人明明是來歸降的,領頭之人講話竟如此無禮,著實讓楊綜和虞藏儉心中生出無名之火,卻也隻得強忍下去。
“本官為行維州刺史虞藏儉,暫代知維州事,”虞藏儉強擠出個假笑,朗聲道“還請副使依照計劃,就此交割維州節兒印綬,大軍好儘快開拔,入據維州,以免生變。”
悉怛謀高昂著腦袋,冷冷地“哼”了一聲,道“若按原計劃,我的印綬當直接交割於節度使,一個刺史,還是暫時的,級彆……恐怕不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