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唐!
太和五年,九月己未,未初。
成都府,韋皋彆業。
“……說了這許多,先生來找某,究竟所為何事?”悉怛謀獨眼半睜。
張翊均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某來找副使,是為司馬朱被殺一事……”
“司馬朱?”悉怛謀看了眼張翊均,心中對張翊均這突然一問略有些驚,卻也不動聲色地踱了幾步,不解道“司馬朱被殺一事的細則,先生不是早就問過我了嗎?”
“是這樣沒錯,”張翊均目不轉睛地看著悉怛謀的獨眼,細細地察言觀色,“然而翊均後來細想,論可莽早已不任其事,諸事大小均交由副使處理,為何偏偏殺暗樁一事論可莽如此上心,不單親自過問,還急忙催促副使儘快將司馬朱誅殺於市?副使身為彼時在維州權力僅次於論可莽之人,又怎麼會對此事了解如此之少?”
悉怛謀眼神倒沒有絲毫躲閃,隻是遲疑著答道“某早就告於先生了……論可莽自三年前不任其事,對不能來錢之事早已沒有興趣。至於他為何對一暗樁如此上心,某也實不知……”
“副使如此說的意思,便是想讓翊均以為,是有人向論可莽出錢買了司馬朱的人頭,對否?”張翊均揚聲打斷道。
悉怛謀避而不答,眸色搖曳,顧左右而言他。
“這是先生妄做的臆斷,悉怛謀一蕃人,不善推理,不過是將心中所知,和盤托出而已。”
“好!”良久,張翊均朗聲道,而後微微欠身施禮,“那既然這樣,怕是翊均誤會副使了……多有叨擾,還請見諒。”
悉怛謀隻是撇了撇唇角,輕輕地搖了下頭。
在潁王府見過的人來人往讓張翊均早已變得善察人心,他已能隱隱地看出,悉怛謀定然對司馬朱之死一事有所隱瞞。
然而悉怛謀不愧為從苯奴削去奴籍,一路被提拔為維州副使的吐蕃人,言語間不僅沒有小動作,竟也滴水不漏,這讓張翊均心中暗暗佩服。然而張翊均已退無可退,李德裕已明言要求張翊均就此罷手,帥府自然不會支持,在追查帥府暗樁一事上,張翊均是孤身奮戰。
“從副使方才所言,能推斷出來的是,有人曾向論可莽許諾,若是誅殺司馬朱,則可重金酬謝,此事想必兩廂情願,故此司馬朱才在去歲毫無征兆地暴露被殺,”張翊均分析道“副使覺得對否?”
悉怛謀語聲不免譏誚“我道先生不是要走了嗎?”
“副使可知究竟是誰寫信給論可莽,透露的司馬朱的身份信息?”
悉怛謀無奈地伸了伸後背,眼觀彆處。
“我實不知啊……”
“那個縊殺論可莽的漢奴呢?”張翊均唇角扯出一抹淺笑,“他不會也不知道吧……”
悉怛謀突起的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動了一下。
“一個維州節兒的親信漢奴,常伴論可莽左右,總會知道些內幕。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副使當初非要殺他,莫不是……彆有所圖?”張翊均言語停頓了一下,似是在細細觀察悉怛謀的神色,而後輕輕地道“譬如殺人滅口?”
然而悉怛謀的反應卻讓張翊均失望了,吐蕃人非但沒有因此展露任何的心驚之色,那緊抿的雙唇反而在張翊均語畢後勾起一抹鬼魅的弧度,獨眼的瞳孔漸縮,好似一隻已鎖定獵物的金雕,時刻準備出擊。
“說下去……”
張翊均心中難得的有了一絲不自信,卻也仍接著道“副使新附,對唐律還不甚了解,出賣暗樁乃是重罪,殺無赦。而知情不報,亦是同罪,被判斬刑的比比皆是……至於那個漢奴,現在想來應當仍在維州,若是帥府遣人查訪,也不過是幾日的工夫,屆時若是那人口無遮攔,隨便攀咬,恐怕副使難逃其咎吧……”
“我可太失望了……”悉怛謀卻笑著打斷道,嘖嘖搖頭,“先生同我於維州相識,難道真以為我會怕死?”
張翊均怔住,驀地感到自己手中握有悉怛謀的把柄可謂寥寥,悉怛謀想必也對此心知肚明。論可莽身首異處,死無對證,悉怛謀隻需一口咬定,佯裝不知,張翊均便無可奈何。雪上加霜的是,威脅……顯然對悉怛謀已然無用了。
張翊均長歎一口氣,輕聲吟道“‘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聽不懂!”悉怛謀似是察覺到張翊均已無計可施,不禁麵露不屑道。
“薛濤今歲的新作……《籌邊樓》,”張翊均眸色深沉地注視著吐蕃人,“李公上任西川節度使,一改先前對邊疆異族的打壓橫斂,去歲建籌邊樓,親與蕃族獠人把酒言歡,漢羌一時親如兄弟、無所間。副使即便身在維州,想必也有所耳聞……”
悉怛謀一言不發,也不頷首表示,隻是獨眼直望著張翊均。
“司馬朱為人出賣,乃是帥府暗樁所為。此人潛藏日久,恐有大謀。若其謀成,必毀李公苦心經營之業,荼毒西川,漢羌矛盾再起,邊疆難安,生靈塗炭……”張翊均凝望著吐蕃人,眼神誠摯,而後鄭重拱手道“翊均在此,萬望副使明言相告!”
悉怛謀靜靜地聽著,雖麵無表情,卻良久無言,竟似是在發怔一般。末了,吐蕃人才開口道“你跪下,我就告訴你……”
一習秋風隨後穿堂而過,吹得柳枝沙沙作響。
吐蕃人本以為,以張翊均的出身及天生的傲氣,這要求他絕做不到。然而出乎悉怛謀的意料,張翊均竟肅然垂首,緩緩屈膝。悉怛謀見狀,臉上難掩驚訝之色,連忙用粗厚的手掌將張翊均一把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