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唐!
太和五年,九月庚申,巳初。
成都府,節度支使府衙。
車轔轔,馬蕭蕭。蜀中的人怎麼也沒想到,晚秋時節,自辰正時分,成都府竟迫不及待地下起了雪。到現在已經半個時辰,這雪像扯絮撕棉般地下個不停,然而由於氣候還未徹底轉冷,鵝毛大小的雪花落到地上不過須臾便化成了雪水。
快速處理完了一上午的公務,李植立在府邸中殿的屋簷下,負手而立,呼著白氣,怔怔地看著自己府衙綠竹漸漸銀裝素裹的樣子,神色陰鬱。
“阿郎,”李阿思悄悄地走到李植跟前,低聲說道“午食給您備好了,就在後房正廳。您也沒吃朝食,不若先填填肚子?”
李植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見李植似乎心有所慮,而每當這時,以李阿思對自己家主人的了解,是沒有心思吃飯的。李阿思便不再提午食的事,遞上一封請柬到李植麵前。
“方才牙城派人來通知阿郎,今晚申正,李德裕要在延寧樓置辦酒宴,慶祝維州歸降。給成都府大小官吏都派發了請柬,您看,要不要去?成都府不少人……都等著您的意見呢。”
“去吧,為何不去,”李植冷笑一聲,看著雪花飄飄,“李文饒節帥的位子也坐不久了,我與之同僚一場,也算是去為他送行。”
“看阿郎的樣子,似是對‘鶥城’先前的請求……已有對策了?”
聽了李阿思這話,李植一甩袖子,歎了口氣,坐回到中殿裡的交椅上,吩咐殿中的下人去泡碗茶湯,即便是再不會察言觀色之人,也能看出李植此刻的心中煩悶,溢於言表。
“這個‘鶥城’,若不是看在他背後是那位王爺,我怎麼會如此聽命於他?再說,殺人便罷了,他也不看看殺的是誰?稍有不慎,行事不密,就是要萬劫不複。王爺交給他‘鶥城’辦此事,怎麼反而不親自出手,非得拖我下水?”
李植這一番抱怨過後,隻覺心中反倒積聚了更多的怒氣,正巧見府中奴婢端來了新泡的茶湯。李植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不及奴婢從旁提醒,李植已經被滾燙的茶湯燙了上唇。
李植果真是愛茶之人,正要發作,卻生怕將茶湯灑了,將怒火勉強地壓了下去,先把茶盞放回桌上,而後才一邊拭著嘴唇,一邊怒罵道“滾!沒用的東西!說了多少次用山泉泡茶不能煮開!趕緊給我滾!”
那個奴婢麵如死灰,連連向李植叩頭道歉,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李阿思見狀,也連忙趨向前,“阿郎,是阿思調教得不好,這事確實怪阿思沒有吩咐教導到位,還請阿郎恕罪。”
李植怔了怔,看了眼李阿思。李阿思年紀大了,李植見他微有佝僂的後背,竟有了些不忍,示意讓他坐下了。胸中怒氣不覺已消散了一半,便擺擺手道“這也不關你的事,是奴婢蠢笨,與你無關。”
“阿思從阿郎黃口之年便侍奉阿郎至今,大人當初既然將阿郎托付於阿思,照顧如有不周,確實是阿思的過錯。”
“都跟你說了,與你無關。”李植瞥了眼李阿思,有些不耐煩。
李阿思神色一頓,須臾又轉回方才的話題,歎了口氣。
“此番‘鶥城’不便出手,想必有他的緣由。不過……帥府除了‘鶥城’,阿思記得,還有一人似可以替阿郎出手。不知阿郎是否還記得?”
李植微勾唇角,眼眸中劃過一絲玩味,“對啊……你不說我還真的忘了,此人確實可以完美地避人耳目,想必等敕使來了,帥府也查不出什麼……”
“正巧我和子直是同門師兄弟,當年一起在老師門下治學的時候,我便常常模仿其筆跡,想不到這番倒派上用場了。”李植眸中發亮,越來越覺得李阿思這個提議極為可行,便拍了拍李阿思的肩頭,“你可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李阿思隻是笑著拱手,搖搖頭,沒有說什麼。
“快,事不宜遲,把紙和筆給我拿來。”
劍南道,西川,成都府。
節度使府邸,巳初三刻。
李德裕難得有了閒下來的工夫,便在李淮深的陪同下,順著閣道,逛到了帥府藏書閣。這間藏書閣遠比李德裕本人年紀大,據說是首任劍南節度使李濬於開元年間修建的,李濬嗜愛藏書,這裡最初本來就是一間節度使的私人書苑。
後來安史禍起蕭牆,劍南節度使楊國忠於馬嵬驛兵變伏誅,玄宗皇帝南獵入蜀,崔圓為節度副使,成都府依製升為南京,還曾派高力士送來一批宮廷書籍。自此這間書苑便徹底變成了劍南道官方的藏書院,後來更名為藏書閣至今。內中藏書萬卷,上到占星天文,下至水文地理,均有涉及。
李德裕素愛讀書,他在長安的家宅中便有一間房,專門用來藏書,卻也遠比不上這藏書閣裡的書籍之豐富。因為這閣中書籍很多都是孤本,足見其彌足珍貴之處。
然而李德裕今日來到藏書閣時,卻冥冥之中覺出了一絲異樣。
“華源……”
“怎麼了李公?”
“你細看,是不是有些書籍擺放,與前日不同?”
李淮深環顧四周,他雖然沒有藏書閣的鑰匙,但是他幾乎每日都會陪節度使來藏書閣一趟,其中的書籍擺放他也有所了然。
李德裕所言不虛。
不過這本來也是小事,畢竟節度使交予殿中掌書記令狐緘有一任務,便是抄錄藏書閣中孤本殘卷古籍,而後對原本進行封存與保護。因此有此藏書閣鑰匙的除了李德裕還有令狐緘。其中書籍擺放位置有所變化,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李德裕隨意地從書櫃中挑出了幾本看了看,心中的不適感卻隻增不減。
“不對,”李德裕連連搖頭,“書籍擺放的位置變了。”
“李公的意思,華源怎麼……聽不太明白?”
“你仔細看看。”李德裕從同一間書櫃抽出兩本相鄰的書,遞給李淮深看,一本是乾寶所著的《搜神記》,而另一本卻是酈道元的《水經注》。
“玄怪小說和水文地理。”李淮深說道。
“正是,雖然兩本書所處時代相同,但是所屬卻天差地彆。”李德裕將兩本書放了回去,斷定道“有人在藏書閣裡找過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