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均身著素白布製常服,崔博身旁,各類精細刀具一應俱全。
“接下來,還請李公暫避。”崔博叉手一禮,年近四十的他從事刑部法曹事務已逾十載,見過的屍首上百,各種腐爛程度的都有過目,因此剖屍查驗對他本不在話下。然而平日裡他同令狐緘常打交道,因此聽聞令狐緘飲鴆,此刻又站在令狐緘的屍身旁,他也是將將維持表麵的鎮定。
“‘……為天下黎庶,爭一爭……’”
令狐緘的遺言在李德裕耳邊不住地回響,令他難掩悲戚,顯然他對令狐緘給予了厚望。
他現在仍難以接受,一個多時辰前還活生生的那個一腔熱血的帥府節度掌書記,此刻竟已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首,再也不可能睜眼。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若是李公要得知令狐緘死於何毒,必須即刻開腹查驗,結合麵部周身來做判斷,耽擱越久,越難以決斷,除此而外,彆無他法。”崔博語氣極為堅定,有著不容置喙之感。
李德裕像是做了些思想鬥爭才下定決心,遲疑了一下後,朝法曹崔博點頭示意,背過身去,走到殮房的一角。
“開始吧。”
崔博手腳麻利,動作嫻熟地淨手,在口鼻之上圍了兩層薄絹布,從旁抄起一柄鋒利的柳葉細刀,另一隻手尋著令狐緘的脖頸和胸口一直向下,邊向下邊輕按令狐緘蒼白的皮膚。最後在令狐緘腸胃的位置停住,用柳葉細刀在腹部劃開一個半掌長小口,拿過一張素白薄絹,探入屍首腹中足有半晌,才將薄絹緩緩拉出。
薄絹上還沾著半凝的血塊,略微發黑。崔博詳視片刻後,方將薄絹投入水盆中,開始仔細地觀察令狐緘的麵部周身。
崔博在眼前全神貫注,忙前忙後。李德裕腦中則不斷地回響著令狐緘臨死之前對他說過的那幾句話,卻越想越覺得有些蹊蹺,疑點頗多,好像令狐緘在嘗試傳達什麼,內有隱情。
“‘朝中有人不希望李公建功立業……’”
這句話誰都明白,但是細想過去,如果朝中真的不希望李德裕借維州歸降一事建功立業,貶官便罷了,又為何要行事如此狠毒,非得致李德裕於死地呢?此疑點一也。
“‘……以此試探,貽笑諸公,望李公恕罪……’”
以此試探?
當眾飲鴆自儘,是試探什麼呢?在場之人,難道有知情者嗎?此疑點二也。
許是因為還有些沉浸在令狐緘自儘的痛苦中,影響了判斷,李德裕一時竟想不出個所以然。不禁心中暗道,要是張翊均彼時在場,以其冷靜如冰的心性。或許事情還能有些轉機,甚至能提前阻止令狐緘的自殺也說不準。
然而一切都沒有如果……
“李公……”崔博像是已經有了結論,摘下掩住口鼻的薄絹,在令狐緘的屍身上蓋了一層白麻布,走到李德裕跟前,拱手道“殺死令狐緘的,是雲山鴆毒……”
“雲山鴆毒?”
崔博點點頭,“……此毒取自瘴氣密林,極難遇到。若刺入傷口,即刻致死;若口服,數滴即可治人周身顫抖,雙目血紅,唇色慘白,血凝成塊,片刻後便可取人性命。且令狐緘腹中血塊甚多,亦與此狀同……”
李德裕聽完,仿佛令狐緘死前的慘狀又重新浮現在眼前,更凶險的是,若非令狐緘以命換命,此刻躺在那案台上的,便是他李德裕了。
不過聽崔博對此毒的性質描述,竟同時在李德裕腦海中泛起一層漣漪。
“此毒……莫不是見血封喉?”李德裕猜測道。
“正是!”
這卻讓整件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見血封喉乃是嶺南及南詔獨產,令狐緘身在西川成都府,怎麼會有此毒?
李德裕頓時隻覺一張巨大的陰謀網絡正在他身旁鋪展開來,內中牽涉的,仿佛絕不單單是朝堂的黨爭那麼簡單。
令狐緘應是受人所托,於宴席之上,行刺節度使,然而托付令狐緘此請之人,卻未曾想過,令狐緘對李德裕的忠心態度。因此令狐緘雖然下毒,卻搶先一步自戕,為的就是借此向李德裕及那人明誌,同時用自己的死,來引起李德裕的警覺。
李德裕深沉地呼吸,眼眸微顫。
雖然他還不知道托付令狐緘此請之人背後是怎樣的勢力。但是他清楚,對方已然撕破臉皮,令狐緘之死,絕不能就這樣算了。崔博望著李德裕陰霾密布的神色,竟不禁渾身打了個寒戰。
李德裕謝過崔博,緩步走向殮房大門口,好似耳語道著“不共戴天之仇……”
伴隨著“吱呀”一聲,緊閉的厚重木門被他應聲推開。李淮深,韋榮,劉瞻,數位節度判官與牙兵,都立在他眼前,朝節度使拱手行禮。
“速遣牙軍,封鎖令狐緘家宅,徹底搜查,如有疑物,即時送來……要快!”
心知李淮深剛剛下過完全相反的命令,韋榮、劉瞻和其他佐官臉上難掩尷尬的神情,麵麵相覷,心中都為李淮深捏著一把汗。
然而李淮深卻神情自若,俯身向前。從袖籠中掏出一疊紙張,伏在李德裕耳側,輕輕耳語著什麼。